精舍内,炭火偶尔爆出一丝轻微的噼啪声,衬得四周愈发寂静。羽柴赖陆指尖在膝上无意识地轻敲,等待着九条绫对那个关乎天下格局的提议的回应。
忽然,一阵极细微、却异常清晰的“铃——铃——”声,如同冰晶轻碰,打破了这片沉寂。这声音并非来自窗外凛冽的冬风,而是……近在咫尺。
赖陆微微一怔,循声望去,目光落在九条绫身上。只见她神色平静,纤手探入怀中那看似寻常的衣襟内,取出的并非胭脂水粉,而是一件令人意想不到的物事——一个用极细金丝缠绕紫檀木片编织而成、不过婴儿拳头大小的精巧虫笼。笼中,一只翠**滴的小虫正振翅而鸣,其声清越,在这庄严的精舍内,竟生出几分奇异的生机。
赖陆眼中掠过一丝真正的讶异,随即化为玩味的探究。冬日闻虫鸣,已是奇事,而这虫笼竟藏于关白之女的怀中,更显蹊跷。
九条绫双手捧着那小小的虫笼,指尖在冰冷的金丝上轻轻摩挲,声音恢复了公家女子特有的从容与清冷,却又因这奇特的景象,染上了一层难以言喻的温度:
“殿下可知此虫来历?”她并不等赖陆回答,便自述道,“去岁秋深,霜露渐重之时,妾身奉旨入宫觐见。行过清凉殿御阶之侧,于一片萧瑟中,独闻得此物鸣声,其音孤绝,似诉不平,与周遭皇家威仪格格不入。”
她微微抬眸,目光似穿过精舍的墙壁,望向遥远的平安京旧事。“妾身想起《源氏物语》中,光源氏于六条院集四时之趣,聚虫鸣以慰秋思;又忆起清少纳言在《枕草子》中,将这类秋虫鸣唱,列为世间值得赏玩的雅趣。可秋虫命薄,霜降即殒。妾身见它独鸣于禁苑,心下一软,便悄然将其收于这随身携带的香匣之内,带出了宫闱。”
她的目光落回虫笼之上,带着一丝近乎怜惘的意味:“说来,它虽微末,却也勉强算是……沐浴过天听,出身于‘禁中’了。”
话音至此,她语气微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萧索:“然,殿下请看,此物虽出身名门,看似尊贵,实则脆弱。全赖这金丝檀笼庇护,方得以在这严冬苟存。若离了此匣,稍受风雨寒霜,顷刻间便是消亡之局。”
她抬起眼,目光清澈而坚定地迎上赖陆深邃的眼眸,将虫笼轻轻置于两人之间的茶案上。那清脆的鸣叫声,此刻仿佛成了她话语的最佳注脚。
“殿下适才问,兼孝公之议,其意何在?妾身现下便可明言。”九条绫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家父所谋,乃至朝廷中诸多有识之士所盼,无非是想为陛下、为公家寻一个如同这金丝檀笼般的‘安稳之匣’。而殿下您,便是当下唯一有能力打造此匣之人。”
她稍作停顿,观察着赖陆的反应,继续道:“然,殿下雄才大略,志在天下,岂会甘于仅做一个‘持匣人’?妾身愚见,与其追求那虚无缥缈、易生后患的‘血脉入继’,不若寻求一种更实在、更稳固的联结。”
“妾身不才,愿请殿下,以侧室之名,纳妾身入羽柴家门。”她终于说出了最核心的提议,语气平静无波,仿佛在陈述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情,“妾身留驻京都,非为质,实为桥。借九条家女与殿下侧室之双重身份,可为殿下打理与朝廷、公家、寺社之诸般事宜,助殿下将这京都的‘风雨’,化为和煦‘春风’。如此,殿下之基业得以稳固,朝廷之安宁亦得保全。这岂非比一个遥不可及、且可能反噬自身的‘天皇之父’的名号,更为可靠?”
赖陆侧耳静听虫鸣声声,方才九条绫那句“愿以侧室之名,为桥为匣”的话语,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在精舍内激荡起无声的涟漪。羽柴赖陆并未立刻回应,他只是静静地注视着茶案上那只仍在清鸣的虫笼,目光深不见底,仿佛在权衡这脆弱生命与天下棋局之间,那千丝万缕的微妙关联。
炭火偶尔噼啪,衬得那虫鸣愈发清晰,也衬得这片沉默愈发沉重。良久,赖陆所有的思虑,似乎终于沉淀、凝聚,化为一句沉稳而听不出喜怒的话:
“九条小姐之心志与谋略,孤已深知。”他缓缓开口,每个字都带着千钧之重,“然,此事关乎九条家千年门楣,更关乎天下未来之格局,非比儿戏,不可草率。”
他身体微微前倾,虽未提高声调,却自然流露出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仪和绝对的郑重:“既如此,孤亦当以诚相待。此事,我必亲往九条邸,面见关白殿下,全力促成。”
话锋至此,他目光灼灼地看向九条绫,提出了一个具体而意味深长的要求:“不知,可否有劳绫君,先行代笔,修书一封,以为拜帖之引?”
这个请求,远非寻常的“写个帖子”。它是一次试探,一次展示,更是一次无声的盟约。拜帖的文辞、格式、气度,将直接体现羽柴赖陆此番“求亲”的诚意与分量,也将彰显代笔之人——九条绫——的立场与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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