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长五年末的江户,海风凛冽,却吹不散城下町洋溢着的、近乎狂热的活力。空气中咸腥的寒意与人群蒸腾的热气交织,酝酿出一种大战将至特有的、令人心悸的躁动。
就在羽柴赖陆的“尊皇”檄文传遍天下、大军即将西征之际,一场前所未有的“祭”在江户湾畔拉开了序幕。
这绝非京都那般优雅而古板的节会,而是一场由森家水军带来的、糅合了唐土闽南癫狂信仰、异域神秘主义与和风战阵威仪的盛大游神。
那支光怪陆离的队伍甫一出现,市井的喧嚣仿佛被一只无形巨手骤然掐断。一种低沉的、源自大地深处的嗡鸣席卷而来,压过了所有声响。
紧接着,一种生铁与粗粝石板缓慢摩擦的“哗棱…咔啦…”声,如同冰冷的潮水,一寸寸漫过街道,渗入每个人的骨髓。这声音并不刺耳,却带着一种磨损神经的质感,仿佛一条披鳞覆甲的庞然巨物,正慵懒而危险地拖曳着身躯,从万千町人的心头碾过。
队伍的核心,是三位由郑氏水手中最彪悍者扮演的“官将首”。
临海搭建的望楼之上,羽柴赖陆并未着甲,只一身墨色纹付羽织,巨躯如山,静倚栏杆。他身侧,作男装打扮的广桥荣子轻摇折扇,一双洞察世情的妙目,流转于楼下沸腾的异象与身旁霸主深不可测的侧脸之间。
赖陆将手中的南蛮千里镜随意递给她。
广桥局接过,镜筒微凉。她举目望去,视野骤然拉近——
那为首的“损将军”,靛蓝面皮上金线勾勒出怒目獠牙,油彩浓重得几乎要滴淌下来。他身形最为魁梧,白垩打底的面庞上,一道惨白的条纹自嘴角撕裂而下,宛如一道永恒的诅咒。他并非在行走,而是在进行一种充满原始力量感的禹步,每一步踏下,都似有千钧之重,镇魂压煞。
身后两位“增将军”,红面金纹,嘴角那抹上扬的笑意被油彩勾勒得既慈悲又狰狞。他们紧随其后,身形摇撼,步伐却暗合某种诡异的韵律。
最令人心悸的是三者头顶——竟各直插着三炷高香!香头烧得通红,在海风的撕扯下迸溅出细碎的火星,如同为他们镀上了一层摇曳的、来自幽冥的光晕。青烟缭绕,与肃杀的面容交织,模糊了神性与鬼气之间的界限。
“损将军”猛地一个顿步,身形凝住。方才还倒提在左手的沉重三叉戟,骤然高举过顶,戟尖寒光划破喧嚣;右掌同时高擎一道朱砂符令的火签,如握雷霆,横于胸前。怒目圆睁,口中衔着的獠牙随之急速翻动,发出细微却令人胆寒的“咔嗒”声。
一瞬间,万籁俱寂。唯有那香火头燃烧的嘶嘶轻响,以及一种无形的、几乎要压垮人心的威压,沉甸甸地笼罩下来。
广桥荣子目不转睛地看着队伍前行,似乎生怕错过了任何一个细节,“中纳言,他们这是在干什么?”
“杀戮呗。”赖陆的目光依旧黏在楼下那癫狂的仪式上,仿佛在自言自语,“据说增损二将,原是世间最凶的鬼王。”他顿了顿,似乎懒于回忆这些繁琐的传说,最终还是用那带着尾张口音、毫无起伏的语调,补上了最关键的一句:“被地藏王收了之后,倒也干脆——遇到魑魅魍魉,只杀,不渡。”
全程未曾说话的督姬正了正自己的乌帽子,面颊浓染女妆,朱唇只一点,像刀锋上抹的血。她单手托着南蛮千里镜的镜筒尾部,尾指轻轻一挑,便把广桥局手里那截空镜筒夺了回来,顺势递给身旁的小姓,目光扫过广桥局——一眼而已,不带怒,也不带笑,像看一只落在栏杆上的海鸟,懒得挥袖驱赶。随后她微微侧身,阵羽织下的红绦轻晃,跟着虎千代的步子离开;木屐踏在望楼地板上,脆响两声,人影已没入帘后,只剩香头余烟在空气里打转。
广桥局仍维持着递镜的姿势,指节僵在半途,海风掠过,吹得她幞头纱角贴住面颊,黏上一层细盐。她垂下眼,正欲掩饰那一瞬的空白,楼梯口已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戴着“白鹤童”面具的猪熊教利一马当先,花山院忠长与飞鸟井雅贤紧随其后。三人都穿着游神日才拿出来的彩绣直垂,袖口还沾着纸灰与火硝,像刚从烟火堆里钻出来。
“荣子!”猪熊教利声音压得低,却压不住那股看热闹的兴奋,“可是他训你了?”
花山院摇着折扇,掩住半张脸,眼睛在扇缘上方滴溜转:“莫难过,想来中纳言是个武夫,面子薄,必不知如何与绝代佳人攀谈。今日游神,街市热闹,不如我们陪你散散心?”
飞鸟井最年轻,嘴却最快,凑近半步,故作神秘:“下游还有地藏王童子巡行,听说那些童子戴的是‘白鹤童’面具,面白如瓷,唇点朱砂,比京里的舞乐还好看。”
猪熊教利顺势伸手,替广桥局拂去肩头一点香灰,指尖在她衣领边缘停留了一瞬:“走吧,别在这里吹海风。殿下的心思,我们比你懂。”
就在这时,楼下传来一阵更加嘈杂的骚动,忽有人尖喊:“损将军乩童坠河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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