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仍是心上人 第95章 空荡的公寓

那条炭灰色的围巾，如同一条无形的纽带，又像一道新鲜的伤口，缠绕在顾言琛的脖颈上。柔软的羊绒贴着他的皮肤，汲取着他的体温，渐渐变得温暖，可这温暖却无法穿透皮肉，去焐热他那颗正在一点点冻结的心脏。客厅里重新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比之前更加沉重，仿佛连空气都凝固成了实体，压得人喘不过气。

小溪脸上的泪痕未干，新的泪水却又无声地涌出，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滴在她紧紧交握放在膝盖的手上，冰凉。她看着他将他们的名字贴身戴好，听着他那句嘶哑的“我很喜欢”，只觉得五脏六腑都绞在了一起，痛得她几乎要蜷缩起来。

他收到了她的心意，以一种最决绝、最令人心碎的方式。

顾言琛维持着那个姿势，脖颈上围巾的触感无比清晰，那歪扭的字母似乎烙在了他的锁骨上，带着灼人的温度。他不敢再看她流泪的眼睛，那会让他的理智彻底崩溃。他猛地站起身，动作有些突兀，带起一阵微风。

“我……我去把厨房最后一点收拾完。”他几乎是仓促地找了个借口，声音依旧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他需要一点空间，一点独自承受这剜心之痛的空间，他怕再多看她一秒，就会不顾一切地留下，哪怕与世界为敌。

他没有等她回应，几乎是逃也似的，再次走进了厨房。

水流声再次响起，比之前更急，更响，像是在试图冲刷掉某种难以承受的情绪。

小溪依旧坐在沙发上，像一尊失去灵魂的雕塑。她听着厨房里传来的、试图掩盖一切的水声，目光空洞地落在前方。那条原本属于顾言琛的、她常盖着看电视的薄毯，还随意地搭在沙发扶手上，上面似乎还残留着他常用的那款雪松味香氛的气息。可是，明天之后，这个味道，还会在这里吗？

她环顾四周。

客厅其实很大，装修是顾言琛偏好的现代简约风，线条利落，色调以灰白为主，曾经她觉得这里有些冷清，是他一点一点，用他们共同挑选的软装——那个歪歪扭扭她却很喜欢的彩色花瓶，那幅他们在海边拍的、被放大装裱起来的日落照片，沙发上这几个柔软的、颜色温暖的抱枕——将这里填充得有了“家”的温度和模样。

然而现在，那个彩色的花瓶还在，里面的鲜花却已经有些蔫了，无人有心更换。那幅巨大的日落照片依旧挂在墙上，绚烂的色彩此刻却像是在讽刺着他们即将到来的永夜。沙发上的抱枕依旧柔软，却再也无法给予她丝毫慰藉。

她的视线不由自主地飘向墙角。

那两个巨大的、深灰色的行李箱静静地立在那里，像两座沉默的墓碑，埋葬着他们过去所有的甜蜜和未来所有的可能。行李箱的拉链严密地合拢着，隔绝了里面他所有的日常，也即将隔绝他们彼此的世界。公寓里原本随处可见的、属于他的小物件——随意放在茶几上的专业书籍，玄关柜子里的车钥匙盘，书房里他那把符合人体工学的椅子……许多都已经不见了踪影。

空间，因为这些东西的消失，而显得异常空旷和冷清。曾经被爱与回忆塞得满满当当的地方，此刻正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荒芜。每一次他收拾走一件物品，就像是从她心上活生生剜走一块肉。

这种空荡，不是物理上的，而是心理上的。是一种被连根拔起的疼，是一种灵魂被抽离的冷。

不知过了多久，厨房的水声终于停了。

顾言琛再次走出来。他已经取下了脖子上的围巾，极其小心翼翼地折叠好，仿佛那是什么易碎的千古名画，然后郑重地放进了其中一个行李箱侧面的夹层袋里——那个他触手可及的地方。

他做完这一切，才重新走到沙发边。这一次，他没有坐下，而是站在她面前，高大的身影投下一片阴影，将她笼罩其中。

“不早了。”他低声说，声音疲惫到了极点，“明天……你还要回学校。”

他在提醒她，也在提醒自己，这场漫长的、痛苦的告别，终有尽头。

小溪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他。他背对着客厅的主灯，面容隐在阴影里，看不真切，只有紧绷的下颌线和那双在暗影中依旧亮得惊人的、带着红血丝的眼睛，清晰地传递着他的痛苦。

她知道自己该走了。按照常理，她应该起身，拿起自己的包，走向门口，然后说一句“再见”，或者，更残忍一点，“保重”。

可是，她的身体像是被钉在了沙发上，沉重得无法动弹。那句“我该走了”在喉咙里翻滚了无数次，却怎么也吐不出口。

走了，就意味着接受。

走了，就意味着结束。

她做不到。

顾言琛看着她眼中剧烈的挣扎和无助，心脏像是被浸入了冰海，又被捞起来放在火上炙烤。他何尝想让她走？他恨不能时间就停留在这一刻，哪怕痛苦，至少她在身边。

他俯身，向她伸出手，不是要拉她起来，而是一个无声的邀请。他的手掌宽厚，指节分明，此刻却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

小溪看着伸到面前的手，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将自己的手放了上去。她的指尖冰凉，他的掌心却带着一种异常的、干燥的温热。

他稍稍用力，将她从沙发上拉了起来。她的腿有些发麻，站起来时微微晃了一下，他立刻用另一只手扶住了她的腰，稳住了她。

两人站得很近，近到可以感受到彼此呼吸的交缠。他身上清冽的气息混合着围巾上残留的、她的味道，形成一种复杂而令人心碎的氛围。

他没有松开她的手，也没有放开扶在她腰侧的手。他就这样看着她，目光深沉得像夜海，里面翻涌着太多无法言说的情绪——爱恋、愧疚、不舍、绝望……

小溪也仰头看着他，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她抬起另一只自由的手，轻轻地、仿佛怕碰碎什么似的，抚上他紧蹙的眉心，想要抚平那里的褶皱。

她的指尖冰凉，触碰到他皮肤的瞬间，他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

“别皱眉……”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轻得像梦呓，“不好看……”

这句话，像是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他努力封锁的情感闸门。他猛地闭上眼，喉结剧烈地滚动，像是在极力压抑着即将爆发的什么。扶在她腰侧的手，不自觉地收紧，指甲几乎要隔着衣料嵌进她的皮肤。

几秒钟后，他再次睁开眼，眼底的血色更重，但情绪似乎被强行压了下去。他没有回应她的话，只是牵着她，走到沙发前，重新坐下。

这一次，他坐得离她很近，几乎是紧挨着。然后，他拿起沙发角落的电视遥控器，按下了开关。

电视屏幕亮起，光线瞬间充斥了昏暗的客厅，驱散了一部分阴影，却也带来了另一种虚假的热闹。屏幕上正在播放一部晚间档的喜剧电影，观众的笑声罐头音效不合时宜地响起，演员们夸张地表演着，试图逗乐每一个观众。

然而，沙发上相偎的两个人，却对屏幕上的欢声笑语充耳不闻，视而不见。

顾言琛依旧握着她的手，没有再用摩挲的方式，只是紧紧地、固执地握着，仿佛这是他们之间最后的连接，一旦松开，就会坠入永恒的虚空。他的目光落在电视屏幕上，眼神却是涣散的，没有焦点。电影里演了什么，他完全不知道，他的所有感官，似乎都集中在了与她交握的那只手上，感受着她冰凉的体温和细微的脉搏。

小溪也同样如此。电视里嘈杂的声音像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传来，模糊不清。她的全部注意力，都被身边这个男人占据，被他手掌的温度，被他身上传来的、混合着痛苦和爱意的复杂气息，被他脖颈上因为吞咽动作而微微滑动的喉结……

她看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在电视变幻的光影下，明明灭灭。他瘦了很多，脸颊都有些凹陷了，下颌线绷得像一条拉紧的弦。那双总是沉稳冷静、或带着温柔笑意的眼睛，此刻盛满了她从未见过的、深不见底的疲惫和悲恸。

她忽然想起，他今天一整天，似乎只勉强吃了小半碗饭，喝了几口汤。他的胃不好，工作忙起来常常忘记吃饭，以前她总会提醒他，甚至会笨手笨脚地学着给他煲养胃的汤。以后……在w市，谁会提醒他？谁会给他煲汤？

这个念头像毒蛇一样钻进她的心里，让她瞬间痛得无法呼吸。

她下意识地，更加用力地回握住了他的手。

感受到她突然加重的力道，顾言琛涣散的目光终于聚焦了一些，他转过头来看她。四目相对，两人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深切的痛苦和无法割舍的眷恋。

千言万语，哽在喉咙。

最终，他只是伸出另一只手臂，轻轻地、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将她揽入怀中，让她的头靠在自己的肩膀上。

小溪没有抗拒，顺从地靠了过去，脸颊贴着他胸前柔软的布料，闭上了眼睛。鼻腔里充斥着他身上令人安心的气息，耳边是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声。

咚……咚……咚……

这曾经是她觉得世界上最安心、最幸福的声音。可此刻，这每一声心跳，都像是在为他们的爱情敲响倒计时的丧钟。

电视里，喜剧还在不知疲倦地演着，演员们大声地说着搞笑的台词，观众们配合地爆发出阵阵笑声。这热闹是他们的，与沙发上的这对男女无关。

他们像两个被困在孤岛上的人，依偎在一起，共同面对着即将吞噬一切的、冰冷的海水。外界的一切喧嚣、光影，都成了模糊的背景板。他们的世界里，只剩下彼此依靠的身体，交握的双手，和那沉重得仿佛凝固了的空气。

顾言琛的下巴轻轻抵着她的发顶，一动不动。他能感受到她身体的细微颤抖，能闻到她发间淡淡的清香。他贪婪地呼吸着这属于她的味道，仿佛要将它永远镌刻在记忆里。

他知道，怀里这个女孩，是他二十多年灰白人生里，唯一的、最绚烂的色彩。是他拼尽全力也想守护的温暖。可是，他现在却要亲手推开她，将她推离自己的世界。

这种认知，像一把钝刀，在他的心上来回切割，缓慢而残忍。

他抱着她的手臂，不自觉地收紧，再收紧，仿佛想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带走，或者，就此融为一体，永不分离。

窗外，城市的霓虹早已亮起，五彩斑斓的光线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投射进来，在光洁的地板上拉出长长的、扭曲的光影。车流的声音，遥远的警笛声，城市的脉搏依旧在有力地跳动。

但这所有的喧嚣与繁华，都与这间公寓无关。

这里，像一个被世界彻底遗忘的孤岛。

而海水，正在上涨。

冰冷的，绝望的，带着毁灭一切力量的海水，已经漫过了脚踝，即将淹没他们的口鼻，将他们拖入无尽的、黑暗的深渊。

孤岛，正在无声地，缓慢地，沉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