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仍是心上人 第71章 无力的愤怒

沉重的实木书房门在身后合拢，发出“砰”的一声闷响，仿佛不是关上了一扇门，而是彻底隔绝了他与某种温暖、自由的可能。顾言琛甚至没有力气走下那盘旋而下的华丽楼梯，他的后背重重撞在冰凉坚硬的大理石墙壁上，昂贵的石材纹路硌着他的肩胛骨，传来清晰的痛感，却远不及心口那万分之一。

他仰着头，脖颈拉出一个紧绷而脆弱的弧度，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着，像是濒死的天鹅在做最后的喘息。眼前是挑高近十米的穹顶，精美的浮雕在昏暗的壁灯下投下扭曲的阴影，像一张巨大的、嘲弄的脸。空气中弥漫着老宅特有的、混合着名贵木料、陈年书卷和某种无形威压的气息，这气息他从小闻到到大，曾经习以为常，此刻却只觉得窒息，像湿冷的蛛网层层包裹住他的口鼻，剥夺着他赖以生存的氧气。

“我去。”

这两个字，还在他耳边嗡嗡回响，带着他自己都难以置信的屈辱和妥协。每一个音节，都像是一把钝刀，在他胸腔里反复切割，留下鲜血淋漓、无法愈合的伤口。

他猛地直起身，几乎是踉跄着，逃离了这条令人窒息的走廊。脚步声在空旷寂静的大厅里回荡，显得格外突兀和仓皇。守夜的佣人垂手立在角落，眼观鼻，鼻观心，仿佛没有看到他此刻的狼狈。

冲出那扇象征性的、却沉重如牢笼的铁门，夜风带着山间的寒凉扑面而来，吹得他单薄的西装猎猎作响，却吹不散他心头那团熊熊燃烧的、名为愤怒和绝望的火焰。

他拉开车门，坐进驾驶座，“砰”地一声甩上门，将外面那个冰冷的世界隔绝。密闭的空间里，只剩下他粗重得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声。

黑暗中，他没有立刻发动引擎，只是双手死死地抓住方向盘，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瘆人的青白色，手背上青筋虬结，如同挣扎的困兽。那份轻飘飘的、只有一页纸的调令，此刻却像一座无形的大山，压在他的胸口，让他喘不过气。

“三年为期……不得擅自离岗……”

父亲那张平静无波、却冷酷到极致的脸，又一次浮现在眼前。那轻描淡写的语气，那仿佛在安排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般的姿态，那用小溪和她家人作为威胁的、毫不掩饰的卑劣！

“啊——！”

一声压抑到了极致、最终无法控制地冲破喉咙的低吼，在车厢内炸响。这声音嘶哑、破碎，充满了野兽受伤般的痛苦和暴戾。

紧接着，他像是彻底失去了理智，握紧的拳头，带着积聚了二十多年的压抑、反抗不得的无力、以及对未来三年甚至更久黑暗的恐惧，狠狠地、一次又一次地砸向坚硬的方向盘！

“砰！砰！砰！”

沉闷的撞击声在寂静的车厢内回荡，伴随着他粗重的喘息和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的声音。安全气囊没有弹出，这只是一场纯粹的、针对自身的泄愤。皮质的包裹下，坚硬的骨架反震回来，震得他手臂发麻，指骨传来钻心的疼痛。

可他感觉不到。

**的疼痛，如何能比拟心脏被生生撕裂、梦想被无情碾碎的痛苦？

为什么？

为什么偏偏是她？

为什么连一点抗争的余地都不给他？

就因为她家境普通？因为她不是那个圈子里的名媛？因为她无法给顾家带来所谓的“助力”？

狗屁的门当户对！狗屁的家族利益！

他恨！恨这冰冷的家族规则！恨父亲那不容置疑的**！恨自己的无能！恨自己明明拥有了常人难以企及的一切，却连最基本的选择所爱之人的权利都没有！

如果拥有这一切的代价是失去自由，失去小溪，那他宁愿什么都不要！

不知砸了多少下，直到双臂酸软无力，直到拳面上传来黏腻湿热的触感——大概是破皮流血了。他才终于停了下来，颓然地瘫倒在驾驶座上，胸口剧烈地起伏着，额头上布满冷汗。

车厢内重新恢复了死寂，只有他粗重的呼吸声，以及那弥漫在空气中的、淡淡的血腥味。

他抬起颤抖的手，摸索到启动键，猛地一拧。

引擎发出一声低吼，车灯如同利剑般划破黑暗。他一脚将油门踩到底，性能优良的跑车如同脱缰的野马，猛地窜了出去，轮胎摩擦着地面，发出刺耳的声响，在山间的车道上疯狂加速。

窗外的景物飞速倒退，模糊成一片片扭曲的光带。夜风从微微降下的车窗缝隙里灌入，如同冰冷的刀子刮在他的脸上。他死死盯着前方蜿蜒的山路，将车速不断提升，仿佛只有在这种极致的速度与危险的边缘，才能暂时麻痹那颗痛到几乎要停止跳动的心脏，才能逃离那令人窒息的现实。

他甚至有一瞬间疯狂的念头——就这样冲出去，冲出这盘山公路，让一切都结束在这片黑暗里。

但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

他不能。

他不能那么自私。如果他死了，小溪怎么办？她会不会更痛苦？家族会不会迁怒于她？

而且……他不甘心！他不甘心就这样被击垮！他不甘心就这样认输！

车子如同一道黑色的闪电，冲下了山，驶入了依旧灯火通明的城市。他漫无目的地开着，穿过一条条繁华的街道，看着窗外霓虹闪烁，人流如织，那些喧嚣和热闹都与他无关，他的世界只剩下了一片冰冷的荒芜。

最终，他将车停在了跨江大桥的桥头。

推开车门，带着咸腥水汽的江风立刻将他包围，吹得他几乎站立不稳。他踉跄着走到桥边的护栏旁，双手撑在冰凉的金属栏杆上，望着桥下。

漆黑的江面像一块巨大的、沉默的墨玉，倒映着对岸星星点点的灯火，江水在夜色中无声而湍急地流淌着，深不见底，仿佛能吞噬一切。偶尔有夜航的船只拉响汽笛，声音悠长而苍凉，划过夜空，更添几分寂寥。

他刚刚在车上爆发出的那股暴烈的愤怒，在面对着这片浩瀚而冷漠的江水时，如同被浇了一盆冰水，瞬间熄灭，只剩下无尽的、深入骨髓的无力感。

他动用了自己积攒的所有人脉和资源。

在来的路上，他一边疯狂地飙车，一边用蓝牙耳机拨打了一个又一个电话。那些平日里称兄道弟、利益往来的伙伴，那些对他毕恭毕敬、似乎无所不能的下属。

他试图寻找任何可能绕过家族安排的机会。询问是否有其他急需人手、同样重要的海外或外地项目可以替代w市；试探是否有可能通过其他股东或董事施加影响，改变这项调令；甚至隐晦地打听，如果动用他自己所有的私人积蓄和隐形资产，能否支撑起一个独立于顾家之外的小型项目，让他能有底气带着小溪离开……

然而，回应他的，要么是无奈的叹息和爱莫能助的歉意，要么是委婉的提醒——“顾少，这事……是老爷子亲自定的调子，恐怕……”；要么就是看似热情、实则空洞的安慰，让他“稍安勿躁”，“先从了家里安排，以后再图打算”。

每一个电话挂断，他心中的寒意就加深一分。

他以为自己这些年凭借能力和手腕，已经积累了一些资本，拥有了一定的自主权。可直到此刻，当家族的意志真正碾压下来时，他才绝望地发现，他所拥有的那些，在顾家这艘庞大的航空母舰面前，不过是依附其上的一叶扁舟，看似自由，实则命运的缆绳，始终牢牢攥在驾驶舱的那只手里。

他根本无法挣脱。

他甚至无法保护自己心爱的女孩，不受他家族的伤害。

父亲那句“本可以避免的麻烦”，像魔咒一样在他脑海里盘旋。他毫不怀疑，如果他敢有丝毫异动，顾家绝对有无数种方法，让小溪父母经营多年的小超市无声无息地陷入困境，或者让小溪的学业出现“意外”。他们甚至不需要亲自动手，只需要一个暗示，一个眼神，自然有无数想要讨好顾家的人前仆后继。

他靠在冰冷的护栏上，江风吹乱了他精心打理过的头发，额前几缕碎发垂落，遮住了他布满红血丝、写满痛苦的眼睛。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如此真切地感受到，名为“家族”的这副枷锁，有多么沉重，多么坚固，多么……令人绝望。

它不是有形的锁链，却无处不在。它用亲情捆绑，尽管这亲情如此稀薄，用责任施压，用资源诱惑，更用他在乎的人的安全来威胁。它将他牢牢地钉在了顾家这艘巨轮的甲板上，无论他愿不愿意，都必须随着它的航向前行，哪怕前方是与他梦想背道而驰的、分离的苦海。

他从口袋里摸出烟盒，抖出一支，叼在嘴上。打火机“啪”地一声蹿出火苗，在夜风中摇曳不定，映亮了他毫无血色的脸和紧抿的、带着伤口的嘴唇。他用力吸了一口，辛辣的烟雾涌入肺腑，引起一阵剧烈的咳嗽，咳得他弯下腰，眼泪都差点飙出来。

原来，这就是无能为力的滋味。

他抬起头，望着远处江面上那座灯火通明、如同海上明珠的电视塔。他曾在那里最高的旋转餐厅，包下全场，为小溪庆祝她获得竞赛一等奖。那天晚上，她穿着他送的淡蓝色礼服裙，在璀璨的灯光下，笑得比星空还要耀眼。他搂着她的腰，看着玻璃窗外整个城市的夜景，觉得拥有了全世界。

而此刻，同样的夜景，却冰冷得像一场无声的嘲讽。

那座塔，那个餐厅，这个城市里无数他们留下过欢笑和回忆的地方，在三天之后，都将成为他无法触及的远方。

而小溪……

想到小溪，心脏的位置传来一阵尖锐的、几乎让他无法呼吸的绞痛。

他要怎么告诉她？

他怎么开得了口？

难道要对她说：“对不起，我家里不同意，我要被调走了，三年不能回来，我们……算了吧？”

他几乎能想象到她听到这个消息时，那双总是清澈明亮的眼睛里，会涌现出怎样的震惊、痛苦和难以置信。她会哭吗？还是会像上次争吵那样，用那种让他心碎的眼神看着他，问他“时间真的能解决一切吗？”

他给不了她答案。

他甚至给不了她一个确切的未来。

“等我三年。”

这是他在父亲面前，唯一能为自己、为他们残存的感情，争取到的一句空泛的、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能否兑现的承诺。

三年，一千多个日夜。足以让多少热情冷却，让多少誓言褪色，让多少深爱……败给时间和距离？

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比愤怒更甚，比无力更绝望。

他猛地将吸了一半的烟狠狠摁灭在栏杆上，仿佛要连同那无尽的恐慌一起捻碎。可是，那冰冷的、沉重的枷锁感，却如同附骨之疽，牢牢地钉在他的灵魂深处。

他站在桥边，像一尊失去灵魂的雕塑，望着脚下奔流不息的江水，第一次感到，自己的人生，原来从未真正掌握在自己手中。

而那份名为“家族”的沉重枷锁，在他选择出生的那一刻，就已悄然铸就，此生难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