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茂公的问题,像是一根无声的绣花针,看似轻巧,却精准地刺向了杨辰言语间唯一的缝隙。
大厅之内,刚刚被“请君入瓮”之计点燃的火热气氛,像是被这根针轻轻一挑,瞬间破裂,泄出了森然的冷意。
李密的目光从舆图上移开,重新聚焦在杨辰身上。他的眼神里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好奇。这不仅仅是一个战术问题,更是一个人事问题。瓦岗寨内派系林立,人事关系错综复杂,一个外人,如何能给出得体的答案?这道题,考的是眼力,更是心术。
徐茂公负手而立,神情淡然,仿佛只是随口一问。但他那双深邃的眼睛,却像两口幽深的古井,倒映着杨辰的身影,等着看他如何在这井中挣扎。
推荐秦琼、程咬金?他们是魏公心腹,勇则勇矣,但由自己这个“外人”来推举,有越俎代庖之嫌,也会让翟让旧部的将领心生芥蒂。
推荐单雄信?他是旧部翘楚,武艺高强,但性如烈火,让他去执行佯败诱敌这种需要精妙控制的计策,无异于让猛虎去绣花。更重要的是,在李密面前举荐翟让的兄弟,这本身就是一种政治不成熟。
这是一个死局。无论说出谁的名字,都会得罪另一批人。不说,便是无能,证明他之前的宏论不过是空中楼阁,无法落地。
杨辰沉默了片刻。
这片刻的沉默,在大厅里被拉得极长。李密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桌案的边缘,徐茂公眼中的光芒则愈发幽深。
终于,杨辰开口了,声音一如既往的平稳,没有半分被逼入绝境的窘迫。
“军师这个问题,问到了此计最根本的要害。”
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先肯定了问题的价值,将徐茂公从一个诘难者的位置,不着痕迹地捧到了一个高屋建瓴的指点者的位置上。
“诱敌之将,如钓鱼之饵。这饵,既要让鱼儿觉得肥美,吞得下去;又要足够坚韧,不能让鱼儿一口就咬碎了跑掉。这其中的分寸拿捏,确实难于上青天。”
他踱了两步,目光扫过空荡荡的议事厅,仿佛能看到方才那些性格各异的将领们还坐在原处。
“草民以为,能担此重任者,需具备三点。”
“其一,是‘勇’。此人必须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胆气。面对王世充大军的雷霆一击,他不能真慌,不能真怕。军心可见,将慌则兵乱,佯败一旦成了真败,则满盘皆输。”
“其二,是‘诈’。他得是个天生的戏子。要能把败退时的狼狈、丢盔弃甲的仓皇,演得入木三分,骗过王世充那样的老狐狸。这份‘诈’,不是小聪明,而是对战局和人心的精准掌控。”
“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是‘信’。”杨辰的声音沉了下来,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他在军中,必须有令行禁止的绝对威望。他麾下的兵卒,要对他有深入骨髓的信任。只有这样,当他下令败退时,士卒们才会毫不犹豫地执行,而不是误以为主帅无能,真的军心崩溃,一哄而散。这份‘信’,是千军万马中稳住阵脚的定海神针!”
他说完这三点,整个大厅鸦雀无声。
李密和徐茂公都怔住了。他们没想到,杨辰竟会将一个简单的人选问题,剖析得如此深刻。勇、诈、信,三者层层递进,直指为将之本。这番见解,已经超越了寻常谋士的范畴,近乎于道。
“那依你之见……”徐茂公下意识地追问,却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原点。
杨辰微微躬身,脸上露出一抹恰到好处的谦恭与为难。
“魏公,军师。草民人微言轻,初来乍到,对瓦岗众将的了解,不过是道听途说,如雾里看花。若论‘勇’,秦琼将军、程咬金将军、单雄信将军,皆是力能扛鼎的万人敌。若论‘诈’,在座的诸位将军,哪一个不是从尸山血海里摸爬滚打出来的人精?”
“唯独这最后一个‘信’字,”他话锋一转,将皮球又轻飘飘地踢了回去,“非朝夕之功,非战阵可观。哪位将军与麾下士卒袍泽情深,能一言而为三军令?哪位将军在军中积威最重,能让士卒们信其如神明?此事,草民不敢妄言。唯有魏公与军师,洞若观火,明察秋毫。”
这一番回答,如行云流水,滴水不漏。
他没有推荐任何人,所以不得罪任何人。
他分析了胜任者的条件,证明了自己的计策并非空想,而是有具体的执行标准。
他最后将决策权交还给李密和徐茂公,既是本分,也是一种高明的恭维。这等于在说:你们才是最了解自己军队的人,这个决定,只能由你们来做。
徐茂公拢在袖中的手指,微微松开。他看着杨辰,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欣赏,有惊叹,更多的,是一种深沉的忌惮。
他设下的陷阱,被对方轻而易举地绕了过去,甚至还借着这个陷阱的边缘,跳了一支无比漂亮的舞蹈。此人的心智,远在自己预料之上。
“哈哈……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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