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望川走出镇西王府的大门时,已是深夜。
塞外的风,干燥而凌厉,刮在脸上,像是一把钝刀子。他下意识地裹紧了身上的官袍,那身代表着朝廷法度与清流风骨的绯色袍服,在今夜,却似乎无法给他带来一丝一毫的暖意。
他没有立刻上轿,而是站在王府门前那对巨大的石狮子下,久久地凝望着“镇西王府”那四个在灯笼光晕下显得有些模糊的烫金大字。
输了。
他戎马半生,宦海沉浮数十载,自问一颗心早已磨炼得如铁石般坚硬。他弹劾过权倾朝野的阁老,也曾与手握重兵的勋贵在朝堂上对峙,从未有过半分退缩。他坚信,天理昭昭,黑白分明,浊流就是浊流,无论如何粉饰,都掩盖不了其污浊的本质。
可今天,就在那座算不上富丽堂皇,甚至有些过分简朴的大厅里,他那坚如磐石的世界观,被那个年轻的藩王用最粗暴、最直接的方式,砸出了一道深不见底的裂痕。
他想反驳,却发现自己无从下口。
当朱衡指着那份血淋淋的伤亡名录,质问他“朝廷的仁政在哪里”时,他满腹的圣人文章,竟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是啊,仁政在哪里?
在京师那些文官永无休止的党同伐异中?还是在户部那永远算不清楚的烂账里?亦或是在兵部武库中那些早已生了锈,关键时刻却不堪一击的“制式兵器”上?
严望川一生都致力于将“仁政”的光辉播撒到大明的每一个角落,可他今日才悲哀地发现,他的光,似乎从未真正照亮过这片被风沙与狼烟笼罩的边境之地。
而那个他眼中的“浊流”藩王,用着他最鄙夷的手段——金钱、暴力、奇技淫巧,却实实在在地让这片贫瘠的土地上,升起了几分人间烟火气。
他甚至无法去指责朱衡巧言令色。因为当那个名叫杉重矩的日本使者,像一条见到主人的狗一样,满脸狂热地跪在地上,一边磕头一边高喊着要买“神器”,顺便还要打包一份“儒家思想学习资料”时,那种荒诞到极致的场面,所带来的冲击力,远比任何雄辩都来得更加震撼。
这算什么?
文化输出靠军火?
严望川的喉头一阵发干,他甚至产生了一个让他自己都感到惊恐的念头:如果,朱衡的这套“浊流”之法,真的能保境安民,震慑四夷……那他坚守了一辈子的“清流”之道,又算什么?一个笑话吗?
“大人,起风了,该回了。”随行的幕僚轻声提醒。
严望川缓缓地吐出一口浊气,那口气在寒冷的空气中凝成一团白雾,又迅速被风吹散。他没有再看那王府的牌匾,只是低沉地说了句:“走吧。回太原,把我们查到的所有东西,原原本本地,写成奏疏,八百里加急,送往京师。”
“大人,这……”幕僚有些迟疑,“今日之事,若是原原本本上报,恐怕……对代王,是功非过啊。”
严望川的脚步顿了一下,他没有回头,声音却异常清晰:“那就功过并录,是非曲直,自有圣上与朝堂公断。我严望川,还做不出那等因私废公、颠倒黑白之事。”
他只是输了阵,还没输了心。他要看看,京师里那些比他更“清流”的大人们,面对这样一份混杂着功与罪、铁与血、荒诞与现实的奏报时,会是怎样一副精彩的表情。
……
王府,书房。
灯火通明,驱散了深夜的寒意。
朱衡端着一杯热茶,却没有喝。他正在听王五手舞足蹈地汇报着送走严望川的“盛况”。
“王爷,您是没瞅见!那严老头儿出门的时候,那张脸,比咱家后院的苦瓜还长!我估摸着,他这辈子都没这么憋屈过。还有那个杉重矩,嘿,真是个人才!王爷您是没听见他喊的,什么‘天朝神威’、‘王爷圣明’,那嗓门,隔着三条街都能听见。回头我就让他当咱们王府的外事宣传大使,专门负责吹牛!”
朱衡被王五的形容逗笑了,摇了摇头:“你啊,别小看了严望川。这种人,是真正的纯臣,也是最可怕的敌人。他今天虽然被我堵得说不出话,但回去之后,只会用更严苛、更挑剔的眼光来审视我们。他就像一头饿狼,会耐心地潜伏,直到我们露出真正的,致命的破绽。”
“那咱们怎么办?要不要……”王五做了个“咔嚓”的手势,眼中闪过一丝狠厉。
“糊涂!”朱衡瞪了他一眼,“杀一个严望川容易,但会引来十个、一百个‘严望川’。他是朝廷的巡抚,是‘清流’的旗帜,动了他,就等于公然向整个文官集团宣战,那是自寻死路。”
“那……就这么让他回去告状?”王五有些不甘心。
“告状?他会的。但他是一个有底线的人,他会把今天看到的一切,原原本本地写上去。”朱衡的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而这,恰恰是我想要的。有些事,从我嘴里说出来,是自吹自擂;但从他这个‘敌人’的嘴里说出来,可信度就完全不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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