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城过客 第154章 成长（二）

何英洁放下了下意识想去拿笔的手，目光紧紧锁着老秦，眼中充满了感激与浓得化不开的不舍：“我都记住了，老秦。真的……谢谢你。”

“还有最重要的，”老秦脸上的线条重新柔和下来，带着长辈般的关怀，“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工作固然重要，但那只是生活的一部分。身体，才是革命最根本的本钱。”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一定要在这个时候走。”何英洁微微蹙起眉头，“你不愿意说，我自然也不好再追问。只是……如果你以后还来古城，一定要告诉我。”

听到这句话，老秦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脸色变得异常严肃，甚至带着一种何英洁从未见过的深沉。他的目光越过她，投向窗外那片被高楼切割开的、有限的天空，仿佛在凝视着某种遥远的东西。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带着一种压抑的力量：

“我到了……必须离开的时候了。英洁。这座城市，对我来说，意义非凡。我喜欢这里的每一条街道，每一个转角。秋天的蒙蒙细雨，冬天雪地上的一串串脚印……这些都深深地印记在我的脑海里。我也非常、非常热爱这份工作，它不仅仅给了我经济支持，更重要的是，它让我找到了自我存在的价值，让我觉得……自己还是个有用的人。我同样……不舍得离开你们这些一路走来、相互扶持的好朋友。”

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可是现在，我……丢了一些非常重要的东西。说不清具体是什么，但它们，就像是我生命中的一部分，没有它们，我感觉自己就像一具被掏空了的躯壳，行尸走肉般地活着，却又像是……灵魂的某一部分，早就已经死了。说真的……”他苦笑了一下，带着深深的自嘲，“我现在，都看不起这样的自己。”

他的目光重新聚焦，变得锐利而坚定：“我并不知道自己把这些东西丢在了哪里，但我相信，只要我不放弃寻找，只要我肯停下来，回头去看，往前走，去体验，就一定能够找到它们。而且，我绝对不能……绝对不能像老杨那样，等到被人毫不留情赶走的那天。我要自己走，我要找回那个真正的、充满活力、有血有肉有灵魂的自己。只有当我重新把这些丢失的东西拼凑完整，我才能够像个真正的人一样，带着我的‘魂’，堂堂正正地回来。”

他微微停顿，目光转向何英洁，眼中带着深刻的思索与分享的意味：“你瞧，咱们当下这份工作，表面上看着风风光光，出入体面，人人都可能投来羡慕的目光。可实际上，你我心里都清楚，这不过是漫长旅程中的一个驿站，一处风景，它绝非，也不应该是我们最终的归宿。咱们如今正年轻，朝气蓬勃。可时光啊，它转瞬即逝。当我们步入而立之年，乃至不惑之龄，肩上扛着更多的责任与担当时，又该如何自处呢？”

他轻轻叹了口气，语气变得愈发柔和，甚至带着一丝对未来图景的描绘：“那时，我们大多已组建了自己的家庭，身上背负着的是对伴侣、对孩子、对双方父母更具体的责任。尤其是你，英洁，作为女孩子，将来终究要在家庭与事业之间，寻找到一个属于你自己的平衡点。回归家庭，相夫教子，操持家中大小事务，经营好一个温暖的后方……这同样是人生中极为重要、甚至可以说至关重要的一部分，它的价值，绝不亚于你在职场取得的任何成就。”

“而你现在所达到的这个高度，你所积累的经验、能力和视野，它的意义，绝非仅仅局限于当下。它能让你站在一个更开阔的地方，以更通透、更包容的心态去审视这个世界，去想明白很多人与事。这份宝贵的经历，更可以成为你未来选择人生伴侣时，最坚实的资本与底气。你将拥有更多的话语权和选择权，不必委屈求全，不必依附于人，能够更加从容、自信地去寻找那个真正与你灵魂契合，能彼此懂得、相互扶持着走过一生的伴侣。”

说到这里，老秦眼中闪过一丝向往的光芒，仿佛已经看到了那片更广阔的天地：“至于我……我打算先彻底放松下来，出去走走，去看看这个纷繁多彩的花花世界。在不同的山川湖海间，在形形色色的人群与生活方式里，去放空自己，也去重新认识自己，探寻一种真正适合自己的、能让灵魂感到安宁和愉悦的生活。”

话音刚落，不等何英洁再说什么，老秦便俯身抱起了那个已经整理好的、不算太大的纸箱，迈开步子，坚定地向门口走去。在门口，他停下脚步，缓缓回过头，目光温柔而眷恋地、细细地环视了一圈这间承载了他无数日夜与心血的办公室，最后，定格在何英洁那张强忍着情绪的脸上。他看着她，嘴唇动了动，最终只化作三个轻飘飘却又重若千钧的字：

“我走了。”

何英洁的眼眶瞬间泛红，泪水几乎要夺眶而出，她强忍着，声音带着哽咽：“我……我送你出去吧。”

老秦看着她微微摇头，眼神里带着理解和体贴：“不用了。你这个状态……让外面的员工看到了不好。我自己走就行。”说完，他不再犹豫，轻轻拉开门，迈了出去。在门即将合上的那一瞬间，他又侧过身，深深地看了何英洁最后一眼，脸上努力挤出一抹他惯有的微笑，然后，缓缓地、关上了门。

“咔哒。”

一声轻响，仿佛隔开了两个世界。

何英洁宛如一尊被瞬间抽去灵魂的雕像，僵立在原地，动弹不得。门外，那清晰而熟悉的脚步声，由近及远，一步一步，敲打在她的心上，逐渐变得微弱，直至……彻底消失，被办公室外公共区域的嘈杂声所吞没。

办公室里，安静得可怕。她的目光茫然地扫过那张瞬间空荡了许多的办公桌，烟灰缸里，那根他只抽了两口就因为她的到来而匆匆摁灭的烟头，还保持着原样，像一个无声的、残酷的句号，无情地提醒着她——那个在她生命中最重要、扮演着亦师亦友、如父如兄角色的男人，已然决然离去。直到这一刻，直到这巨大的、令人心悸的空洞感将她完全笼罩，她才骇然惊觉，自己对他的依赖，对他那份无声的守护与指引，竟已深入骨髓，如此之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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