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城过客 第143章 信念（三）

从此，牛佳琪的生活变成了简单的两点一线。每天天不亮，她就起床，啃一个冰冷的馒头，然后走进那个轰鸣的车间，坐在属于自己的那个小凳子上。她的面前堆积着小山一样的衣服，她需要用手里的剪刀，灵巧而迅速地将每一件衣服上多余的线头剪干净。动作必须要快，否则一天下来，挣的钱连饭都吃不饱。

纤细的线头仿佛永远也剪不完。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她的脖颈和肩膀变得僵硬酸痛。锋利的剪刀时常会划破手指，渗出的血珠染在衣服上，会招来工头严厉的斥责和扣钱。她只能更加小心，手指上很快就布满了细小的伤痕和粗糙的茧子。

最难以忍受的是孤独。车间里的女工们大多年纪比她大，各有各的小圈子。她们偶尔会大声说笑，谈论着家长里短，或者抱怨工钱太低。没有人主动和这个沉默寡言、来自外地农村的小女孩说话。她就像车间里的一台人形机器，只有双手在不停地运动，内心却是一片沉寂的荒原。

她几乎舍不得花钱。每天吃饭只选最便宜的素菜和米饭，偶尔买一包榨菜就是改善生活。工厂不包住，她和其他几个女工合租在一间极其简陋的民房里，夏天闷热如蒸笼，冬天寒冷如冰窖。每月拿到那点微薄的、浸透着汗水和屈辱的工钱时，她会小心翼翼地数上好几遍，然后留下最基本的生活费，剩下的，用塑料袋层层包好，藏在枕头芯里。那里面，不仅睡着她的血汗钱，更睡着她渺茫的期望——或许有一天，她能攒够钱，回去把自己的家，从那扇贴着自己童年记忆的木门里，“赎”回来。

腊月二十三，小年。工厂终于放假了。

牛佳琪揣着一年来省吃俭用攒下的几百块钱，踏上了归乡的火车。和去年离家时相比，她更加沉默，眼神里多了一层被生活磨砺出的麻木，但也隐隐有一丝自己挣钱后带来的、极其微弱的底气。她用自己挣的钱，给奶奶买了一包镇上买的、用油纸包着的冰糖糕，还给四叔带了一盒不算太差的香烟。

近乡情怯。越靠近村子，她的心跳得越快。她想象着推开自家院门的情景，那棵老槐树是不是又长高了？屋里的桌椅是不是落满了灰？

她没先回四叔家，而是绕了点路，走向自己日夜思念的那个院落。

越走越近，她的脚步慢了下来，最终停在离家门十几米远的地方。

院门不见了。那扇熟悉的、被父亲修补过多次的旧木门，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两扇崭新的、刷着刺眼绿漆的铁门。门关得严严实实，上面贴着两个巨大的、红得耀眼的喜字，在冬日惨淡的阳光下，像两滩灼烧她眼睛的血。

院子里，传来一个陌生女人清脆的吆喝声：“建国！把院里那堆柴火挪一挪！”

一个熟悉的男声应和着，是二伯家的大儿子，她的堂哥牛建国。

牛佳琪站在原地，浑身冰凉。她感觉自己像被剥光了衣服扔在雪地里，所有的血液都凝固了。怀里的冰糖糕和香烟，此刻变得无比沉重，几乎要坠得她栽倒在地。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二伯家的。

二伯正坐在堂屋烤火，见到她，脸上没有丝毫意外，仿佛早就等着这一刻。

“二伯，”她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我家院子……怎么回事？”

二伯慢悠悠地磕了磕烟袋锅子，火星溅落在冰冷的地面上：“哦，你说那院子啊。你大哥建国要结婚，没地方住，那院子空着也是空着，风吹雨淋的，没多久就塌了，可惜了的。就先给他们住了。”

“那是我家！”牛佳琪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带着一种她自己都陌生的尖锐。

“什么你家我家！我已经把你爸欠的钱还清了。”二伯的脸色沉了下来，语气变得强硬，“你爸是我亲兄弟！他走了，他家的事就是我们兄弟的事！你一个女娃娃，迟早是别人家的人，要那房子做什么？难不成你还想招个上门女婿？你爸这一支，总不能断了根吧？给你大哥住，正好，以后你小弟长大了，也要说媳妇，那院子正好给他们兄弟俩！”

“我爸的根？”牛佳琪看着他，眼眶通红，却没有眼泪，“那院子里，连我的一张床，一个放书包的地方都没有了吗？”

二伯别开脸，不耐烦地挥挥手：“跟你奶奶说去！这事你奶奶点头了的！你四叔他们也觉得在理！”

她浑浑噩噩地来到四叔家。奶奶正坐在炕上，看到她，浑浊的眼睛里立刻涌上泪水，挣扎着要下炕。牛佳琪走过去，奶奶一把抓住她的手，枯瘦的手指像铁钳一样箍着她，老泪纵横：“琪琪娃……我的琪琪娃……奶奶没用啊……你二伯家两个小子……你大哥二十了，没说成媳妇……你爸就你一个……你是要嫁出去的啊……院子空着就败了……给你哥他们住着……也算是……替你爸……延续香火……”

她看向四叔。四叔蹲在门槛上，低着头，一口接一口地抽着烟，烟雾缭绕，模糊了他的表情。四婶在一旁纳鞋底，头也不抬地说：“琪琪，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你以后嫁了好人家，还在乎那破院子？你大哥结了婚，生了娃，咱老牛家才算有后，你爸在下面也才能安心。”

那一刻，牛佳琪全明白了。这不是二伯一个人的抢夺，这是一场家族会议的表决结果。他们用“香火”，用“家族”，用“情理”，名正言顺地、温情脉脉地，剥夺了她最后一点念想，将她从这个“家”里彻底驱逐了出去。她所有的挣扎和质问，在这个坚固而冰冷的宗族逻辑面前，都成了不懂事、不孝、不顾全大局。

她没有再吵，也没有再闹。争吵需要对象，而她没有。她面对的不是某个人，是一堵墙，墙的名字叫“规矩”。

她默默地放下那包已经变得冰冷的冰糖糕，轻声说：“奶奶，我给您买的。”

那盒烟，她紧紧攥在手里，指甲几乎要嵌进包装盒里，最终没有拿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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