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界非命 第75章 无人区

尼克的声音像投入冰湖的石子，打破了预言带来的凝重寂静。他蓝眼睛灼灼发亮，尾巴兴奋地拍打着冰面，溅起细碎的冰晶。

“生死回廊！我就知道！传说里看守亡者国度大门的地方！”他几乎手舞足蹈，完全没注意到其他人茫然的表情：“死神就被关在那儿！不是那种收割灵魂的小角色，是真正的、古老的死亡化身！据说祂被锁在回廊最深处，看守着生与死的界限！”

露艾尔斯轻轻点头，十字星瞳孔中流转着微弱的光芒，似乎在印证尼克的话。她低声补充：“预言说‘非生非死之影’……确实吻合。”

“死神？”林昭然皱起眉头，打断了尼克的兴奋劲，她搓了搓被寒气冻得发麻的手臂：“被关起来了？那不是挺好？说明祂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啊。一个被锁起来的‘死亡化身’，听上去就麻烦得要命，我们干嘛要跟祂扯上关系？”

她看向那片死寂的蓝色冰原，仿佛那“生死回廊”的入口就隐藏在某座冰山之后，散发着不祥的气息。

“我们的目标是王宫，是找那个无目骑士解除诅咒，不是去什么亡者国度大门口观光，更不是去解放一个听起来就邪门的‘看守者’。”

尼克高涨的情绪瞬间被林昭然一盆冷水浇灭，他张了张嘴，蓝色尾巴耷拉下来，显得有些委屈：“可是……那可是生死回廊啊！传说中的地方！死神本身！这难道不是最酷的冒险吗？”

“不觉得。”袁质的声音平静地响起，赤瞳扫过那片无边无际的冰原，最后落回同伴身上。

“我也不觉得……”凯尔小声附和，下意识地往袁质身边靠了靠，小手抓紧了羽绒服的衣角，金色的大眼睛里带着对未知的怯意：“听起来就好可怕……”

尼克看着几乎一边倒的反对意见，尤其是袁质那不容置疑的逻辑，顿时像泄了气的皮球，肩膀垮了下来，小声嘟囔：“好吧好吧……王宫，诅咒，正事要紧……可是神话也很有魅力啊……你们真是不懂得欣赏……”

看着他这副失落的样子，露艾尔斯轻轻走上前，海蓝色的短发在冰风中微动。她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拍了拍尼克的手臂，十字星状的瞳孔里带着温和的笑意。

“没关系的，尼克先生。”她的声音轻柔，带着安抚的意味：“冰霜区块之后，还有很多很多地方呢。反世界广阔无比，每个区块都藏着属于自己的传说和故事，说不定下一个会遇到更有趣、更让你着迷的神话呢？”

她微微歪头，脸上露出一丝略带腼腆的自信：“而且，如果您真的对神话传说这么感兴趣……我知道的还有很多很多哦。几乎所有流传下来的故事，我都略知一二。在路上，如果您想听，我可以慢慢讲给您听。”

尼克闻言，眼睛一下子又亮了起来，蓝色的尾巴重新开始小幅度地摇晃，显然对这个提议非常心动：“真的？所有神话你都知道？”

林昭然几乎是小跑着走在最前面，靴底踩在坚冰上发出急促的嘎吱声。她把羽绒服的帽子拉得更低，几乎遮住耳朵，试图彻底隔绝身后尼克和露艾尔斯越来越热烈的讨论——关于某个区块的星辰巨兽传说，尼克的惊叹和露艾尔斯轻柔的讲述像讨厌的蚊蝇，嗡嗡地追着她。

可外在的声音能隔绝，内心的声音却不能。

那个预言像冰冷的刻刀，一字一字在她脑海里重新凿刻。

——神子将踏足这片永恒的纯白。

袁质。赤瞳。除了他还能有谁。

——与圣女同行，手持预言与慈悲。

露艾尔斯。十字星瞳。流放的预言家。不是她又是谁。

那么……剩下的呢？

——当泰坦的白焰重现于世……

她猛地攥紧了藏在厚厚毛巾下的左手，那诡异的灼痛感仿佛被这句话瞬间点燃，一路烧灼到心脏。

纯白的火焰……毁灭泰坦……

——是我？

这个念头像一道劈开黑暗的闪电，瞬间照亮了所有被她刻意忽略的不安——掌心的异变、那远超从前的毁灭性力量、密客低语的“毁灭”、还有梦中那片燃烧崩塌的大地……

一阵刺骨的寒意，远比这冰霜区块的寒风更甚，猛地攫住了她，让她几乎喘不过气。她停下脚步，微微喘息，白雾在面前急促地弥漫又散开。

袁质一直沉默地跟在她身后半步的位置，她的焦躁和骤然停顿全部落在他眼中。他看到她微微发抖的肩膀，看到她藏在身后、紧紧攥着的左手。

他赤色的瞳孔里闪过一丝清晰的担忧。他朝她靠近了一小步，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

“昭然……”

他叫了她的名字，声音比平时更低沉些，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他想问她怎么了，是不是手又疼了，或者……是不是也在想那个预言。

可他后面的话却卡在了喉咙里。他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不擅长这个。他能分解万物，能重组星辰，却不知道该如何触碰一个人内心的惊涛骇浪。他甚至不确定她此刻剧烈波动的情绪究竟源于何处，只是本能地感觉到，那绝不仅仅是因为尼克吵嚷的神话故事。

他伸出的手停顿在半空，最终只是无声地落下，握成了拳，指节微微泛白。他能应对一切外在的威胁，却对她此刻无形的恐惧感到无措。

林昭然听到了他叫她的名字，也感受到了他靠近带来的细微暖意和随之而来的沉默。她知道他想问什么，想说什么。但她没有回头。她只是更紧地咬住了下唇，将那只包裹着毛巾、如同隐藏着定时炸弹般的左手藏得更深。

她强迫自己再次迈开脚步，更快地向前走去，仿佛只要走得足够快，就能把那个令人恐惧的猜测和身后那双充满担忧的赤瞳都远远甩开。

冰原之上，只留下两行并排向前、却弥漫着无声隔阂的脚印。

脚下的坚冰仿佛永无尽头，靴底踩碎冰晶的嘎吱声成了这片死寂世界里唯一的节奏。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只有腕表上无声跳动的数字证明他们已经跋涉了超过三个小时。

入目所及，是永恒不变的、令人心悸的纯白。巨大的蓝色金字塔冰山如同沉默的墓碑，散落在视野尽头，除此之外，便是无边无际、空无一物的雪原。寒风像磨利的冰刀，持续不断地刮过，即使裹着厚厚的羽绒服，那股子能冻透灵魂的寒意依旧丝丝缕缕地往里钻。

露艾尔斯走走停停，十字星状的瞳孔专注地扫过沿途冰壁上偶尔出现的古老刻痕。她纤细的手指凌空描摹着那些扭曲的符号，低声翻译着：

“这一片记载的是……上古冰霜巨人部落……冬季储存冰蜥蜴肉干的窖藏规制与分类细则……”

她又快走几步，看向另一片模糊的浮雕。

“这一片是……赞美某任部落首领的胡子……据说他的胡子被冰霜祝福过，永远不会结冰凌……”

尼克一开始还竖着耳朵听，蓝色的尾巴尖偶尔好奇地晃一下。但连续听了足足一个多小时诸如“祭祀用冰鱼鳞片的打磨角度”、“如何正确堆砌雪屋才能最大化保暖效率”之类的内容后，他脸上那点对“神话”的期待彻底垮掉了。

他夸张地、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雪地里，蓝色尾巴无精打采地拖在身后，划出一道长长的痕。终于，他忍不住仰天长叹，抱怨声在空旷的冰原上显得格外响亮：

“啊——！无聊死了！这什么鬼地方！除了冰就是雪！连个活物影子都看不到！这些刻的字比艾琳娜的心理辅导课还能催眠！”

他用力踢了一脚地上的积雪，溅起一片白茫茫。

“什么冰霜区块！根本就是一片什么都没有的无人区！”

就在这时，尼克百无聊赖的视线扫过远处看似空无一物的雪原，忽然定格了。他猛地站直身体，眯起眼，指着远方，声音里的烦躁瞬间被惊奇取代：

“喂！你们快看！那是什么？那边！在动！”

所有人的目光，包括正埋头研究冰壁刻痕的露艾尔斯，都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

只见极远处的一片相对平坦的冰原上，竟缓缓移动着一群巨大的生物。它们的轮廓在冰原蒸腾的寒气中有些模糊，但依然能看出庞大体型和覆盖全身的、厚实的长毛。

“是冰霜象，Glaciesmammuthus prime！”露艾尔斯几乎是脱口而出，十字星眼眸亮了起来，带着一种学者般的确认口吻：“它们通常群居在冰原深处，很少会靠近边缘地带。没想到能在这里遇到。”

随着距离的拉近和视线的聚焦，它们的模样逐渐清晰。它们很像正世界已灭绝的猛犸象，但更加巨大巍峨，仿佛移动的小型冰山。它们周身披覆着浓密的长毛，并非棕色或黑色，而是与冰原融为一体的雪白，只在背风处偶尔显露出些许银灰色的厚重底绒。最引人注目的是它们的眼睛，如同两颗巨大的、未经雕琢的蓝宝石，深邃、冰冷，却又透着一丝古老的智慧光芒。巨大的弯曲象牙则像是用最纯净的寒冰雕琢而成，在灰白的天光下反射着冷冽的光泽。

它们步伐缓慢而沉重，每一步都让远处的冰面传来轻微的震动，长鼻偶尔抬起，扫开地面的浮雪，似乎在寻找下面埋藏的苔藓或地衣。一种苍凉、古老、却又无比和谐的气息从这群冰原巨兽身上散发出来。

尼克看得张大了嘴巴，蓝色的尾巴不自觉地又开始了兴奋的小幅度摇摆，刚才的无聊抱怨早已抛到九霄云外。凯尔也睁大了金色的眼睛，小声发出“哇”的惊叹。袁质的赤瞳静静注视着那群巨兽，似乎在分析它们的生物构成。

然而，林昭然是唯一的例外。

她猛地停下脚步。

不是看向尼克惊呼的方向，而是死死盯住了脚下。

一片被风磨得光滑如镜的冰面，清晰地倒映出她苍白失措的脸。冰镜之中，她左侧脸颊靠近下颌的地方，一小块皮肤不自然地翘起、卷边，像是被极寒冻裂剥落。

而在那裂口之下——

不是鲜红的血肉。

是同样的、深邃的、仿佛能吸收所有光线的纯黑。数道极其细微的、暗红色的裂纹蜿蜒其中，隐隐透出熔岩般的灼热光痕。

与她左手掌心一模一样的、非人的痕迹。

她的呼吸骤然停止，血液仿佛在瞬间冻结，比周遭的万年寒冰更冷。

恐慌如同巨浪，瞬间淹没了所有感官。她几乎能听到自己心脏疯狂擂鼓的声音，撞击着耳膜，震耳欲聋。

——不能被发现。

——绝对不能被看见！

这个念头如同最尖锐的冰刺，狠狠扎进脑海，驱动了她几乎僵直的身体。

“呃！”她发出一声极短促的、像是吃痛般的抽气，猛地抬起右手，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左脸颊，仿佛想要将那剥落的皮肤和底下可怕的秘密一起按回原处。

她的动作太过突兀和剧烈，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尼克关于冰霜象的惊叹卡在喉咙里，露艾尔斯和凯尔担忧地看向她，袁质的赤瞳更是第一时间锁定了她。

“昭然姐？”尼克愣了一下，“你怎么了？”

林昭然低着头，长发垂落，遮挡住她大半张脸和那只捂住脸颊的手，肩膀微微发抖，声音从指缝里挤出来，带着一种刻意压抑后的、扭曲的颤抖，听起来就像是……被凛冽的寒风割伤了脸，疼得厉害。

“没……没事……”她吸着气，声音断断续续：“这该死的风……像刀子一样……脸……脸好像被划破了……”

她猛地抬起头，目光却越过所有人，直直地看向袁质，红色的瞳孔里蓄满了生理性泪水（被她强行逼出来的）和一种急切得近乎哀求的情绪。

“袁质！”她喊他的名字，声音拔高，带着不容错辨的慌乱和催促：“你……你能不能……帮我重组个……创口贴出来？普通的就行！快点！”

这个要求在此情此景下显得如此突兀甚至可笑。面对浩瀚冰原、古老巨兽、未解的预言，她却只关心脸上一条微不足道的“划痕”，甚至急切地向能操控原子的人索要一个最简单的医疗用品。

尼克眨了眨眼，似乎想说什么“这点小伤至于吗”，但被露艾尔斯轻轻拉住了胳膊。

袁质沉默地看着她。

他的目光落在她死死捂住脸颊的手上，那用力到几乎要嵌入皮肤的指节。他的赤瞳微微眯起，那里面清晰地映出她强装的镇定下无法掩饰的惊惶，以及那滴悬在她睫毛上、将落未落的泪珠。

他看到了她异常的颤抖，听到了她声音里不自然的腔调。他能感知到她周身能量场不正常的波动，那绝不仅仅是因为一道寒风造成的划伤。

他在犹豫。那双能看穿万物本质的眼睛，似乎已经穿透了她手指的阻挡，看到了其下试图隐藏的真相。

空气凝固了几秒。只有寒风呼啸而过的声音。

林昭然的心跳快得要冲出胸腔，她几乎要绝望了。

终于，袁质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叹了一口气。那叹息轻得像一片雪花落地。

他抬起手，掌心向上。

没有多余的动作，甚至没有看向任何材料。仿佛只是从周围的空气中抽取了微不足道的粒子。

微光一闪而逝。

他的指尖出现了一枚极其普通、方方正正的浅肤色创口贴。

他上前一步，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将那枚创口贴递到了林昭然的面前。

林昭然几乎是抢一般一把抓过那枚创口贴，指尖冰凉甚至有些哆嗦地撕开包装，背过身去，用身体挡住所有人的视线，手忙脚乱地、精准地将那枚创口贴严严实实地覆盖在了脸颊那块剥落的皮肤之上。

做完这一切，她才像是终于卸下了千斤重担，肩膀猛地一松，长长地、颤抖地吁出了一口气。她转过身来，脸上挤出一个无比勉强甚至有些扭曲的笑容。

“好了……没事了……我们走吧。”

袁质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林昭然。他看着她几乎是粗暴地贴上创可贴，看着她转过身时脸上那僵硬得不自然的笑容，看着她刻意避开的眼神。他赤色的瞳孔里沉淀着浓得化不开的担忧，像冰层下暗涌的暖流，沉默却执拗。

他朝她又靠近了一步，几乎能感受到她身上散发出的、与这冰原格格不入的紧绷和细微颤抖。他微微低下头，声音压得很低，确保只有她能听见，那平稳的声线里带着不容错辨的关切：

“昭然，你的手……还有脸。真的只是划伤？”他的视线在她贴着创可贴的左颊和那只依旧不自然蜷缩、藏在身后的左手上扫过：“你真的没事吗？有事的话可以跟我说，我……我一定会帮你解决的。”

林昭然的心脏猛地一缩，几乎能听到血液冲上头顶的声音。她强迫自己抬起下巴，迎上他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红色瞳孔里努力点燃一丝被“过度关心”惹恼的火气，尽管那火焰虚浮得可怜。

“都说了没事！袁质你今天怎么这么啰嗦！”她的声音刻意拔高，带着一种夸张的不耐烦，试图掩盖底下细微的颤音：“就是风太利了，刮得脸和手有点疼而已！贴上就好了！你看——”她甚至故意晃了晃那只藏在厚毛巾下的左手，动作幅度很大，试图表现得很轻松，但缠绕的布料却纹丝不动，显得更加可疑：“包得严实着呢，暖和得很！能有什么事？别大惊小怪的，赶紧走吧！”

她说完，不再给袁质任何追问的机会，猛地转身，几乎是小跑着再次走到了最前面，用背影坚决地拒绝了所有的探询。

袁质站在原地，看着她几乎是落荒而逃的背影，薄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他没有再追上去，只是赤瞳中的担忧愈发深沉，像结了冰的湖面，底下却翻涌着不安。他清楚地知道，她在撒谎。那种惊惶，那种刻意，绝不仅仅是因为寒风。

一直安静跟在稍后位置的露艾尔斯，十字星状的瞳孔微微转动了一下。就在刚才林昭然为了强调自己“没事”而大幅度晃动左手时，包裹的灰色毛巾因为她急促的动作，在手腕处极其短暂地松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只有一刹那。

但足够了。

露艾尔斯的视线敏锐地捕捉到了那缝隙下惊鸿一瞥的景象——根本不是什么冻伤或划痕。那不是人类皮肤该有的纹理和色泽。那是一种……深邃的、不祥的纯黑，以及其上蜿蜒的、仿佛熔岩冷却后的暗红裂纹。

她的呼吸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十字星瞳孔骤然收缩，但几乎是立刻，她又恢复了那副略带腼腆和好奇的神情，仿佛什么都没有看见。她只是默默地将目光从林昭然背上移开，微微垂下眼睫，海蓝色的短发在额前投下小小的阴影，遮住了眼底一闪而过的、极其复杂的情绪——那里面混杂着确认、惊骇，以及一丝深埋的、了然的恐惧。

她什么也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