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界非命 第65章 日常．船上的晚餐

海洋区块的夜幕降临了。

白昼极致的蔚蓝与透明悄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邃而神秘的幽蓝。然而，这片琉璃海并未陷入黑暗，整片海面之下，都泛起了朦胧而梦幻的绿色光晕。那光芒并非来自头顶的双月，而是源自海底——巨大的珊瑚丛在夜间苏醒，如同海底星罗棋布的森林城市，散发着柔和而持续的生态光，将整个海洋区块映照得如同一个巨大的、流动的发光水族箱。海水荡漾间，绿光也随之摇曳，美得令人窒息。

船舱的便携式厨房里，此刻正一片热闹景象。船上自带的人鱼厨师——一位沉默寡言但手法利落、腮边有着细密银色鳞片的男性——正从保鲜魔法阵中取出各种奇异的海洋食材：外壳闪烁磷光的贝类、触手微微卷曲的透明水母、肉质如同白玉般的深海鱼排，还有一堆尼克和凯尔叫不出名字、但看起来就很好吃的七彩海藻。

尼克手里拎着一条还在啪嗒啪嗒扭动尾巴、鳞片是彩虹色的鱼，正是他下午嚷嚷着要追的那条。他一边努力不让鱼滑出去，一边伸长了脖子往厨房门口看，嘴里不满地嘟囔着：

“搞什么啊……说好了一起准备晚餐，袁质跟林昭然这两个家伙不知道溜哪儿去了！难道掉海里被发光珊瑚埋起来了？”

凯尔正踮着脚，好奇地看着人鱼厨师熟练地用一把波纹刀处理一条手臂粗的紫色海参。听到尼克的抱怨，他转过头，小脸上也带着点疑惑：“对呀，袁质哥哥和昭然姐姐不是说马上就来厨房帮忙的吗？‘慢悠悠’都停下来休息了，船也抛锚了呀。”

人鱼厨师抬起眼皮，用他那双略显凸出、呈现淡金色的眼睛瞥了尼克一眼，手下动作没停，声音带着点水流的咕哝感：“客人……或许有自己的事。晚餐，我来准备就好。”他的语气平淡，似乎对客人的临时缺席司空见惯。

……

时间很快过去了一个小时。

船舱内的餐桌上已经摆满了令人惊叹的菜肴。散发着莹莹蓝光的贝类盛在冰盘里，触手蜷曲如水晶雕花的凉拌水母，煎得恰到好处、边缘微焦的纯白鱼排淋着琥珀色的酱汁，七彩海藻拌成的沙拉像打翻了调色盘，还有一大碗冒着热气、奶白色的、散发着浓郁鲜香的海鲜浓汤。人鱼厨师正沉默地将最后一道——那条被尼克捕获的彩虹鱼做成的生鱼片，片得薄如蝉翼，在盘中摆成了一朵绽放的七彩花朵——端上桌。

尼克和凯尔坐在桌边，眼睛都快看直了，肚子不争气地咕咕叫起来。

“我说……”尼克拿起叉子，忍不住想去戳那片最亮的“花瓣”，被凯尔用眼神制止了，“他俩到底干嘛去了？再不回来，这发光的东西都快不亮了啊！”

凯尔也皱着小眉头：“会不会是迷路了？船虽然大，但也不至于……”

就在这时，船舱的门被轻轻推开了。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双精致的黑色玛丽珍鞋，搭配着白色蕾丝袜边。向上看去，是层层叠叠的黑色哥特风裙摆，点缀着细碎的银色玫瑰刺绣，腰束得极紧，衬得腰肢不盈一握。林昭然走了进来，她显然精心打扮过，银色的长发微微卷曲，披散在肩头，红色的瞳孔在船舱温暖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明亮，脸上带着一丝不太自然、却又掩不住的笑意。

而跟在她身后进来的袁质，让尼克和凯尔瞬间瞪大了眼睛，差点没认出来。

他居然换下了一贯那身休闲装，穿上了一套合体的黑色正装。白衬衫的扣子一丝不苟地扣到最上面一颗，领口打着一个略显笨拙但还算端正的深色领结。外套的剪裁恰到好处，让他平时看起来有些单薄的身形显得挺拔了几分。只是他脸上那副窘迫到极点的表情和无处安放的双手，彻底出卖了他此刻的心情。赤瞳躲躲闪闪，脸颊泛着明显的红晕，几乎不敢看桌边的两人。

“你……你们……”尼克手里的叉子“哐当”一声掉在盘子里，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发光贝，“……这是去参加了海底舞会刚回来？”

凯尔也看呆了，小声惊呼：“袁质哥哥……你穿这样……好、好正式啊！”

袁质的脸颊瞬间红得像是要滴出血来，赤瞳慌乱地在地板、餐桌和尼克那夸张的笑容之间来回跳跃，就是不敢看任何人的眼睛。

“尼…尼克…”他的声音细若蚊蚋，几乎被海鲜浓汤的咕嘟声掩盖，结巴得厉害：“那个…我…我们…能…能不能…”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猛地抬起手指了指桌上几盘看起来最精致的菜——特别是那盘七彩生鱼片和发光贝类，语速飞快地含糊道：

“…拿…拿这几盘…去…去那边小房间…吃…”

话还没说完，尼克的反应就如同被点燃的炮仗。

“噗——哈哈哈哈哈哈！”他猛地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大笑，整个人向后仰去，差点从椅子上翻下去，蓝色的尾巴更是疯狂地拍打着地板，发出“啪啪啪”的响亮声音，笑得眼泪都快飙出来了。

“哎哟喂！我的原子啊！可以！太可以了！哈哈哈哈！”他一边狂笑，一边用力拍着自己的大腿，上气不接下气地喊道：“拿！随便拿！整张桌子搬过去都行！哈哈哈…单独待会儿！没问题！绝对没问题！需要我们给你俩放点音乐吗？或者把门锁上？哈哈哈——”

他笑得肆无忌惮，整个船舱都回荡着他洪亮的笑声和尾巴拍地的声音。

袁质被他笑得几乎要原地蒸发，脖子都红透了，手忙脚乱地就要去端那盘七彩生鱼片，指尖都在微微发抖。

林昭然本来还努力维持着一点矜持，被尼克这么一闹，脸上也飞起红霞，没好气地瞪了笑得快抽过去的尼克一眼，但嘴角却忍不住微微上扬。她没等袁质那颤抖的手碰到盘子，自己就主动伸手端起了那盘发光贝类和另一盘白玉鱼排，声音尽量保持平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快：“走了！笨蛋！”

说完，她率先转身，裙摆划出一道弧线，朝着旁边那间小的休息室走去。

袁质如蒙大赦，几乎是抢过那盘生鱼片，看也不敢再看尼克和凯尔一眼，低着头，同手同脚、脚步虚浮地紧跟在她身后，那身笔挺的黑色正装此刻看起来更像是一副拘谨的铠甲。

尼克看着两人几乎是逃也似的钻进小房间关上门，笑得更大声了，整个人瘫在椅子上，捂着肚子：“哎呦我不行了……凯尔你看见没……他居然还会害羞成那样……还换衣服……哈哈哈哈哈……”

凯尔看着关上的房门，又看看笑得毫无形象的尼克，小脸上也露出一个恍然大悟的、甜甜的笑容，小声说：“尼克哥哥，你小点声啦……”

人鱼厨师那双淡金色的眼睛瞥了一眼小休息室紧闭的门，又扫过餐桌上剩下那些依旧冒着热气、散发着诱人光泽的菜肴，鼻翼微微动了动，似乎真的嗅到了某种不同于海鲜鲜香的、微妙而陌生的气味。他沉默地摇了摇头，腮边的银色鳞片在灯光下闪过一丝光泽，用带着咕哝水声的语调低声抱怨了一句：“……爱情的酸味，盖过了我的汤。”

说完，他解下身上一尘不染的围裙，挂回墙上的钩子，对着还在狂笑不止的尼克和好奇张望的凯尔微微颔首，便转身，迈着平稳而略显蹼状的步伐，悄无声息地回到了船员舱室，关上了门。他需要远离这过于“复杂”的人类情感，回到他安静的水下梦境中去。

偌大的船舱餐厅里，顿时只剩下尼克和凯尔，以及满桌的珍馐美味。

尼克笑了好一阵才慢慢缓过劲来，他用指尖揩掉笑出来的眼泪，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脸上还残留着意犹未尽的促狭笑容。他拿起刚才掉落的叉子，敲了敲面前空着的盘子，发出清脆的叮叮声。

“好啦好啦，不管那两个奇奇怪怪的家伙了！”他蓝色的瞳孔重新聚焦在食物上，尾巴愉快地小幅度摇摆起来：“凯尔，开动！这么多好吃的，可不能浪费了人鱼大叔的手艺！咱们得把它们全部消灭！”

凯尔也用力点了点头，小脸上写满了对美食的期待。他乖巧地拿起自己的小叉子，率先瞄准了那碗奶白色的、散发着极致鲜香的海鲜浓汤。

两人不再多言，开始专注于眼前的盛宴。

尼克吃东西的风格一如既往地豪迈且充满热情。他几乎尝遍了每一道菜，对那凉拌水晶水母的爽脆口感赞不绝口，对煎鱼排的火候竖起大拇指，甚至尝试了一下那发光的贝类——发现味道其实异常鲜美，带着一种清甜的海洋气息。他吃得啧啧有声，尾巴随着咀嚼的节奏惬意地晃动，时不时还给凯尔碗里夹他认为最好吃的部分。

凯尔则吃得更加仔细，每一样都小口品尝，金色的眼睛因为满足而微微眯起，像只享受餍足的猫咪。他尤其喜欢那七彩海藻沙拉，酸酸甜甜的口感让他忍不住多吃了几口。

餐桌上的气氛轻松而愉快。两人一边吃，一边小声讨论着白天的见闻，猜测着“慢悠悠”明天会带他们看到什么新奇的海景，尼克甚至还即兴编了几句歪诗来形容食物的美味，逗得凯尔咯咯直笑。

很快，在两人默契的“努力”下，满满一桌的菜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少，最终只剩下一些空盘和残羹。

凯尔放下叉子，满足地拍了拍自己有些鼓起的小肚子，打了个小小的饱嗝，脸上泛起困倦的神色。白天的兴奋和夜晚的大餐消耗了他不少精力。

“尼克哥哥，我吃得好饱……”他揉了揉眼睛，声音带着浓浓的睡意：“我想回房间睡觉了。”

尼克自己也吃得心满意足，正毫无形象地靠在椅背上。他闻言，冲凯尔挥了挥手，语气轻松：“去吧去吧，好好睡一觉，明天说不定还有更好玩儿的呢！”

凯尔乖巧地点点头，从椅子上滑下来，对着尼克说了声“晚安”，便迈着有些摇晃的步子，走向自己的客房舱室，轻轻关上了门。

船舱内，彻底安静了下来。

只剩下尼克一个人，还坐在杯盘狼藉的餐桌前。

刚才的热闹和喧嚣如同潮水般退去，船舱里只剩下琉璃海海底透上来的、朦胧的绿色光晕，透过舷窗，在天花板和墙壁上投下缓慢摇曳的水波纹路。远处似乎传来某种深海巨兽悠长而空灵的鸣叫，更衬得这片空间寂静无声。

尼克脸上那惯有的、玩世不恭的笑容慢慢淡去了。他独自坐在那里，蓝色的瞳孔望着窗外那片发光的、无尽的幽蓝，眼神渐渐失去焦点，显得有些空茫。

船舱随着轻微的海浪缓缓起伏，像一个巨大的、温柔的摇篮。

但却摇不散那突然弥漫开来的、只属于他一个人的寂静。

尼克生了个懒腰，骨头发出轻微的咔哒声，仿佛想把这突如其来的、粘稠的寂静连同那一点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孤独感一起甩出去。他站起身，船舱地板随着海浪轻微倾斜，他稳了稳身形，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那扇紧闭的小休息室门。

里面静悄悄的，听不见刀叉碰撞，也听不见人语。

鬼使神差地，他放轻了脚步，像只真正的恶魔般悄无声息地溜到门边。船舱的隔音并不算顶级，加上他远超常人的听力，里面细微的声响便丝丝缕缕地漏了出来。

首先是林昭然的声音，带着一种他从未听过的、轻快又狡黠的语调，仿佛陷入了某种温暖的回忆里：

“……然后我就把粉笔盒里所有的粉笔头都换成了彩色的小蜡笔！李老师转身板书，拿起‘粉笔’一划——哈哈！黑板上瞬间就是一道彩虹！气得他眼镜都滑到鼻尖上了！”

一阵轻微的笑声响起，是袁质的声音！不是平时那种压抑的、礼貌的轻笑，而是更放开一些，带着清晰的愉悦感。

“你……你小时候也太皮了。”他的声音传来，虽然还带着点习惯性的磕巴，但轻松了许多。

“哼，还有更皮的呢！”林昭然的声音扬起，满是得意，“你记不记得四年级那个总扯我辫子的胖子？我在他凳子上偷偷抹了一点点强力胶水——就一点点！结果他下课站起来的时候，裤子‘刺啦’一声……哈哈哈……”

门外，尼克惊讶地微微睁大了眼睛。黑头发？不会火焰魔法？捉弄老师和小霸王？这和他认识的那个银发红瞳、操控火焰、有时甚至显得有些暴力的林昭然截然不同，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的人。

里面又传来袁质的笑声，这次更明显了些，似乎被她的故事彻底逗乐了。

“怪不得……怪不得他后来见到你都绕道走……”袁质笑着说，语气是尼克从未听过的松快。

“喂！该你了！”林昭然的声音带着催促，“别光听我说！你小时候呢？除了闷头看那些全是字的厚书，就没干过点别的？”

里面沉默了几秒，只有船舱外海浪轻柔的呜咽声。

然后，袁质的声音再次响起，音量低了一些，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却又含着一种奇异的温柔：

“……有一次……你生病了，请假没来学校。我去你家看你……你躺在床上，脸色白白的，没什么精神，说很无聊……”

他的声音顿了顿，仿佛在犹豫要不要说下去。

“然后呢？”林昭然的声音充满了好奇。

“……然后……我……我回家后……就……”袁质的声音变得更低，更含糊，几乎像是在嘟囔：“……就找了我妈的旧毛线帽……上面有两个绒球……还有……一个塑料晾衣夹……”

“啊？”林昭然发出疑惑的单音。

门外，尼克也竖起了耳朵，绒球？晾衣夹？这跟他认识的、能分解泰坦的“原子”有什么关系？

里面传来袁质似乎深吸了一口气的声音，像是豁出去了：

“……我把绒球拆下来……粘在毛线帽两边……像耳朵……那个晾衣夹……当……当尾巴……然后……第二天……我就戴着那个……在你窗外……学……学小狗叫……还、还打滚……”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林昭然骤然爆发的、几乎掀翻屋顶的大笑声打断了！

“哈哈哈哈哈——！！！”她的笑声清脆而响亮，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喜和欢乐，“天哪！袁质！我想起来了！是有那么一回！原来窗外那个毛茸茸的、滚来滚去的‘狗狗’是你？！哈哈哈哈！你居然！你居然还会学狗叫！哈哈哈哈！我还以为是我发烧产生的幻觉呢！哈哈哈哈！”

她的笑声是如此畅快淋漓，充满了感染力。

紧接着，尼克清晰地听到，里面传来了袁质的声音——不是尴尬的辩解，也不是害羞的阻止，而是同样开心的、甚至有些不好意思的、却无比真实的大笑声！

“哈哈哈……别……别笑了……很蠢是吧……”他一边笑一边试图阻止她，但那笑声本身却暴露了他的心情。

“不蠢！一点都不蠢！哈哈哈哈！太可爱了！我的原子原来是只小狗！哈哈哈哈！”林昭然笑得喘不过气来。

门外的尼克，彻底怔住了。

他听着里面传来的、与他仅一门之隔的欢声笑语，听着那些关于另一个世界、另一种模样的、他完全无法参与的童年趣事，听着袁质那罕见至极的、放松而开心的大笑……

一种前所未有的、复杂的情绪悄然包裹了他。那不再是刚才餐桌旁的淡淡孤独，而是一种更深的……疏离感。仿佛有一层无形的、却无比坚韧的屏障，立在他和他们之间。

那屏障的名字，叫做“过去”，叫做“只属于他们的正世界”。

他蓝色的瞳孔里，倒映着门上冰冷的木质纹路，耳边回荡着门内那个他既熟悉又陌生的袁质发出的笑声。他就这样静静地站在门外，站在海底幽幽的绿光和无边的寂静里，仿佛被遗忘在了另一个次元。

尼克轻轻啧了一声，摇了摇头，仿佛要甩掉那点不合时宜的情绪。

“没劲……”他低声嘟囔了一句，声音轻得几乎只有自己能听见。继续听下去，感觉自己像个多余的影子。他转过身，决定不再偷听，打算去甲板上吹吹海风，看看这片发光的海夜里是什么模样，或许还能看到些不一样的深海怪物。

就在他刚迈出两步，脚步落在木质地板上的声音被船舱外海浪的轻吟掩盖时——

他的尖耳几不可察地微微动了一下。

一种极其细微的、不同于海浪摇晃船体的、也不同于远处深海鸣叫的声响，从船舱深处隐约传来。

“咯吱……窸窣……”

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摩擦，又像是……极其轻微的啃噬声？

声音的来源，似乎是走廊尽头那间用来堆放备用谷物和干货的储藏室。

尼克脚步顿住，眉头下意识地皱起。船上怎么会有这种声音？老鼠？人鱼大叔的船看起来干净得一尘不染，不像会有那种东西。难道是白天那些没抓到的发光小生物溜进来了？

他的好奇心瞬间被勾了起来，刚才那点微妙的疏离感立刻被抛到了脑后。相比于沉浸在别人的回忆里，还是眼前的未知更有趣。

他立刻改变了方向，放轻脚步，像个真正的潜行者一样，悄无声息地朝着船舱深处的储藏室摸去。蓝色的尾巴在他身后微微抬起，保持着重心的绝对稳定，没有发出丝毫声响。

越靠近那扇紧闭的储藏室门，那种细微的、令人有些不舒服的窸窣声就越是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