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露还挂在薄荷叶上时,思砚已经坐在画案前磨墨了。端砚的石眼在晨光里泛着幽光,墨锭顺时针转着圈,墨汁像匹被慢慢铺开的黑缎,在砚台中央晕出细腻的光。
“磨这么早?”林砚端着劈好的柴从院外进来,裤脚沾着草屑,“灶上的粥刚熬好,苏晚在里面加了新采的枸杞叶,鲜得很。”他把柴靠在灶房墙边,凑过来看砚台,“这石头真滑,比我刨的木板还光。”
思砚停下磨墨的手,指尖沾着墨汁,在案上轻轻点了点,留下个小小的黑印。“来老先生说,好砚得养,”他用布擦着指尖,“常磨墨,石眼才会越来越亮。”画案上还摊着昨天写的字,是“薄荷”两个小楷,笔画歪歪扭扭的,却比前几日稳了些。
苏晚端着粥进来,青花瓷碗上凝着层薄汗。“先吃早饭,”她把碗放在案边的竹碟里,“凉了就不好喝了。”她瞥见案上的字,拿起宣纸看了看,“这‘荷’字的草字头,比昨天的舒展多了,像两片真叶子。”
思砚的脸红了红,接过粥碗喝了口,枸杞叶的清混着米香,在舌尖漫开。他看着苏晚把字小心地晾在晾架上,阳光透过布帘落在纸上,墨字仿佛活了过来,笔画间藏着点薄荷的灵气。
外婆坐在凉棚下,给来老先生缝补旧衣裳。“他那袖口磨破了,说扔了可惜,”外婆的针线在布上穿梭,“你们年轻人总爱换新的,不知道旧物件用着才顺手,就像这砚台,越磨越有味道。”
思砚喝完粥,重新拿起墨锭。这次他试着按来老先生说的,“重按轻转”,墨锭在砚台里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春蚕食桑。林砚在旁边修理藤筐,新换的藤条在他手里变得服帖,“咔嗒”一声就嵌进了旧藤里,严丝合缝的。
“你看这藤条,”林砚举着筐子给思砚看,“得顺着它的劲弯,不然会断,跟你写字一样,得顺着笔锋走。”思砚看着藤筐的弧度,突然觉得笔画的转折确实像藤条的弯,得有韧劲才好看。
上午,来老先生准时过来,手里拿着卷画轴。“给你看幅好东西,”他把画轴在画案上铺开,是幅工笔《薄荷图》,叶片上的露珠用明矾点过,在光下闪着亮,像刚从田里采来的,“这是我师父画的,你学学他的叶脉,一笔到底,不拖沓。”
思砚趴在案上,看得眼睛都不眨。画里的薄荷有高有低,叶片的卷边、虫咬的缺口都画得逼真,最妙的是叶底的阴影,用淡墨晕染,像透着光。“太神了,”他喃喃道,“像能闻到香味似的。”
来老先生笑着点头:“画到极致,是能‘通神’的。你娘当年学画,也总说‘要让看画的人能摸到叶尖的刺’。”思砚的心猛地一跳,原来娘也学过画?他从没听外婆说起过。
外婆正好进来送茶,听见这话笑了:“你娘年轻时性子野,学了三天就嫌坐不住,把画笔扔了去种薄荷,说‘土里长出来的才是真的’。”她往思砚碗里续了点水,“不过她画的薄荷,倒真有股疯长的劲,比你这文绉绉的好看。”
思砚看着画案上的《薄荷图》,突然想画一幅院里的薄荷,带着竹凳的影子,带着凉棚的芦苇席,带着身边人的温度。他铺开宣纸,蘸了浓墨,先画了片卷边的叶子,叶尖故意留了个小缺口,像被虫咬过。
“有进步,”来老先生在旁边点评,“这缺口留得活,像刚被风吹过。”林砚和苏晚也凑过来看,苏晚指着叶底说:“这里加点淡墨吧,像阳光照下来的影。”思砚点点头,蘸了淡墨轻轻晕染,叶片果然立体了许多。
傍晚收工时,画案上已经晾着三张薄荷图,每张都带着点新意思——有沾着露水的,有被风吹歪的,还有和野菊长在一起的。来老先生把画仔细卷好:“回去裱了,挂在书架上,比我的那幅有生气。”
思砚摸着砚台里剩下的墨汁,在案上轻轻画了个小小的笑脸。墨香混着薄荷的清,在春日的暮色里漫开,像杯刚沏好的茶。他看着凉棚下收拾碗筷的林砚和苏晚,看着摇着蒲扇的外婆,突然觉得,自己画的不是薄荷,是这慢慢过的日子——有墨的浓,有叶的淡,有缺口的憾,也有圆满的暖。
月光爬上画案时,砚台里的墨已经凝住,像块黑玉。思砚把墨锭收好,看见案边的竹碟里还剩小半碗粥,是苏晚特意留给他的,上面浮着片薄荷叶,绿得发亮。他端起来喝了口,粥的甜混着墨的香,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软乎乎的,带着说不出的踏实。
窗外的槐树叶沙沙响,像在念一首关于春天的诗。思砚知道,明天他还会坐在这画案前,磨墨,画画,听来老先生讲画理,听林砚和苏晚说笑话,听外婆念叨娘的旧事,把每个平凡的瞬间,都画进墨里,藏进心里,酿成岁月里最醇厚的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