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场 第三十五话：铜镜双面

上卷 深宅怪影

洛水之畔，有城名“偃师”，以精巧的木工傀儡之术闻名。宁瑜与阿翎行至此处时，正值秋末，城中却弥漫着一股与丰收季节格格不入的压抑气息。

他们下榻的客栈临近城西的富商苏府。连日来，关于苏府的怪谈在坊间悄悄流传，成了茶余饭后人们既恐惧又忍不住探究的话题。

“听说了吗？苏家大小姐，前几日投缳自尽了！”

“唉，真是红颜薄命……可这还不是最邪门的，苏府的人说，大小姐死后，府里就不得安宁！”

“是啊，夜半总能听到女子的哭声，还有……还有镜子里会看到不该看的东西！”

“嘘！小声点！苏家悬赏重金请法师驱邪，去了好几个，不是疯了就是跑了，没一个顶用的……”

宁瑜与阿翎坐在客栈大堂角落，将这些窃窃私语听在耳中。阿翎指尖微动，气纹勾勒：“宅院上空，怨气与镜光交织，似有双魂纠缠，一死一生，阴阳逆乱。”

宁瑜颔首，他的灵识亦感知到城西方向那股异常的能量波动——浓重的怨念不甘，与一种奇特的、仿佛能映照并扭曲现实的“镜光”之力混杂在一起，形成了一片诡异的力场。

正沉吟间，客栈外一阵喧哗。只见一个披头散发、眼神狂乱的道士，连滚爬爬地冲进客栈，口中胡乱喊着：“镜子里！镜子里有鬼！不是我！不是我害的你！”他衣衫褴褛，显然受了极大的惊吓，正是前几日应募去苏府驱邪的法师之一。

客栈掌柜和伙计连忙上前将他扶住，灌了些热水，那道士才稍稍镇定，但依旧浑身发抖，语无伦次：“……铜镜……那面铜镜……照不出人影……照出来的是……是另一个她！她……她要从镜子里出来了！”

铜镜？双影？

宁瑜起身，走到那道士身边，渡过去一丝温和的元气，助其稳定心神。“道友，苏府之中，究竟发生了何事？那铜镜又是何物？”

道士感受到宁瑜身上纯净的气息，如同抓住救命稻草，紧紧抓住他的衣袖，颤声道：“那苏家大小姐……名唤苏云裳……半月前与城中另一富户公子定亲，不知何故，前几日突然在自己闺房中悬梁自尽……死后，她房中那面祖传的鸳鸯戏水铜镜，就变得邪门无比……”

他咽了口唾沫，眼中恐惧更甚：“但凡靠近那镜子的人……有时会在镜中看到云裳小姐凄惨的死状……有时……有时则会看到另一个活生生的‘云裳小姐’在镜中对人微笑，招手……更可怕的是，苏家夫人因悲痛过度，前去女儿房中悼念，对着那镜子哭诉了一夜，第二天……第二天就变得神情恍惚，言行举止，竟越来越像死去的云裳小姐！像是……像是被镜中的东西附了身！”

“苏府如今乱成一团，苏老爷请我们去驱邪，可那镜子……那镜子仿佛能照出人心中最恐惧的事物，还能扭曲光影，制造幻境……我们连靠近都难，更别说做法了……贫道修行尚浅，实在……实在无能为力……”道士说完，又是一阵后怕的哆嗦。

镜中双影，一死一生？映照人心，扭曲现实？还能附身活人？

宁瑜眉头微蹙。这绝非寻常的怨灵作祟。那面铜镜，恐怕是一件拥有特殊能力的古物，而苏云裳的怨念与它产生了某种不可知的异变。

“阿翎，看来我们需得去这苏府走一遭了。”宁瑜道。

阿翎点头，眼神坚定。那纠缠的怨气与诡异的镜光，已然扰乱了此地的阴阳平衡。

二人问明苏府所在，便径直前往。

苏府朱门紧闭，门楣上悬挂着白灯笼，一派丧葬的肃穆凄凉。敲门通报后，出来的是满面愁容、眼窝深陷的苏老爷。听闻宁瑜二人是为驱邪而来，虽见他们年轻，但观其气度不凡，尤其是宁瑜那沉静如水的目光，让他心中莫名生出一丝希望，连忙将二人请入府中。

府内气氛更是压抑，仆役们行色匆匆，面带惧色，不敢靠近后院小姐的绣楼。

“二位高人，定要救救拙荆啊！”苏老爷老泪纵横，“小女去得不明不白，拙荆如今又……再这样下去，我苏家就完了！”

“苏老爷稍安，且带我们去夫人处一看，再去小姐闺房。”宁瑜安抚道。

来到主院卧房，只见苏夫人呆呆地坐在梳妆台前，对着一面普通的菱花镜，慢条斯理地梳理着头发。她的动作、神态，甚至偶尔哼出的小调，都与她平日的习惯大相径庭，反而更像一个二八少女——正是下人们描述的，已故大小姐苏云裳平日的模样！

宁瑜凝神望去，只见苏夫人周身笼罩着一层淡淡的、与后院绣楼同源的镜光邪气，她的三魂七魄中，代表“识”的一魂似乎被压制、混淆，而被一股外来的、充满怨念与执着的意识碎片所侵染。这并非完全的夺舍，更像是一种深度的“映射”与“模仿”。

“夫人是被那邪镜的‘映照’之力影响了心神。”宁瑜对苏老爷道，“根源在那面铜镜，需得先解决它。”

苏老爷连忙引着二人来到后院绣楼。绣楼同样挂着白幡，尚未靠近，便感到一股阴寒之气扑面而来。楼内隐隐传来女子低低的啜泣声，时远时近，飘忽不定。

踏入绣楼，径直来到苏云裳生前的闺房。房间陈设精致，却蒙着一层灰尘，空气中弥漫着脂粉与腐朽混合的怪味。房间正中，梳妆台上，覆盖着一块厚厚的黑布，但即便如此，仍有一股令人心悸的邪异能量从黑布下渗透出来。

宁瑜示意苏老爷和随行家丁退到门外，与阿翎对视一眼，走上前，缓缓掀开了黑布。

黑布之下，是一面直径约两尺的圆形铜镜。镜边缘雕刻着精美的鸳鸯戏水图案，但镜身古朴，显然年代久远。镜面本该光可鉴人，此刻却如同蒙着一层水汽，显得模糊不清。

然而，当宁瑜的目光落在镜面上时，那模糊的镜面竟然开始荡漾起涟漪！紧接着，镜中浮现出的，并非宁瑜自己的影像，而是一个身穿素白寝衣、脖颈间有着清晰勒痕、面色青白、双眼流血的女子——正是死去的苏云裳！她死死地盯着宁瑜，眼中充满了无尽的怨毒与悲伤。

同时，另一个影像在镜中一闪而过，是苏云裳生前巧笑嫣然的模样，但那双眼睛却空洞无神，如同人偶。

“滚出去……”镜中的死影发出嘶哑的声音，带着浓重的怨念冲击，直刺宁瑜神魂。

而那个生影，则露出诡异的微笑，对着宁瑜轻轻招手，一股强大的吸力试图将他的精神拉入镜中！

“小心！”阿翎轻喝一声，上前一步，灵鹤清影显现，清越的鹤唳带着净化安魂之力，冲击着镜面。

镜面波纹剧烈荡漾，两个影像一阵模糊，发出痛苦的尖啸。那试图拉扯宁瑜精神的吸力也随之减弱。

宁瑜后退半步，脸色凝重。这铜镜果然诡异！它似乎将苏云裳临死前的怨念、生前的残影，以及某种镜体本身的“映照”法则扭曲融合，形成了一个独特的“镜中界”。死影代表怨念与毁灭，生影代表执念与虚妄，两者一体双生，共同盘踞镜中，并能通过镜光映照，影响外界，甚至试图将活人拉入镜中，或将其“映射”成镜中影的傀儡。

“此镜已成‘双面镜魅’，寻常驱邪之法，恐难奏效。”宁瑜沉声道，“需得有人入镜，斩断其与苏云裳怨念的联系，或化解其执念。”

中卷 镜里乾坤

入镜凶险万分。镜中界是那镜魅的主场，虚实颠倒，法则扭曲，更能映照并放大闯入者内心的恐惧与弱点。

“我为你护法，稳住镜外。”阿翎指尖气纹流转，眼神坚定。她将自身清灵之气凝聚，化作一道柔和而坚韧的光罩，笼罩住整个铜镜，暂时隔绝它对外界的影响，也为宁瑜的元神出入提供一个相对稳定的“通道”。

宁瑜点头，再次于镜前盘膝坐下。这一次，他并非神游，而是要以部分元神，直接闯入这凶险的“镜中界”！

他手掐灵诀，一道凝实的清光自眉心射出，如同利剑，刺向那荡漾不休的镜面。

“嗡——”

镜面发出不堪重负的嗡鸣，清光与镜中邪气剧烈碰撞。在阿翎的辅助下，清光终于强行破开一道缝隙，宁瑜的元神化作一道流光，投入其中！

天旋地转，光影变幻。

宁瑜的元神站稳时，已身处一个奇异的世界。这里仿佛是苏府绣楼的倒影，一切景物都与外界相似，但色彩更加浓艳、失真，如同浸没在水中。光线来源不明，四处漂浮着破碎的影像和扭曲的光斑。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怨气与一种令人不安的“复制感”。

这里就是镜中界，一个由铜镜能力构筑，由苏云裳怨念填充的扭曲空间。

“外来者……死！”

凄厉的尖啸响起，那脖颈带勒痕的死影苏云裳，裹挟着滔天怨气，如同厉鬼般扑来，所过之处，空间都泛起黑色的涟漪，充满了毁灭与绝望的气息。

同时，那个巧笑嫣然的生影苏云裳也出现在不远处，她轻轻挥手，周围景象变幻，竟化作了宁瑜记忆中一些模糊的、不愿触及的遗憾与悲伤的画面，试图扰乱他的心神。

宁瑜元神凝实，道心坚定，岂是这些幻象与怨念所能轻易动摇？他并指如剑，至阳至刚的雷霆之力在指尖凝聚，虽在镜中界威力受限，但依旧煌煌正正，劈向那扑来的死影。

“掌心雷！”

雷光炸响，将浓郁的怨气驱散一片，死影发出一声痛呼，身形淡去几分，但更多的怨气从镜界深处涌来，补充着她。

而生影制造的幻象，在宁瑜清澈如镜的道心映照下，也纷纷如泡影般破碎。

“没用的……在这里，我的怨念无穷无尽……你的力量，只会被这片镜子吞噬……”死影发出沙哑的嘲笑。

生影也微笑道：“留下来吧……在这里，你可以拥有任何你想要的一切……没有痛苦，没有遗憾……”

宁瑜不为所动，一边以雷法护身，击退死影的扑击，一边运转灵识，仔细感知这镜中界的核心。他发现，那生影与死影的力量，都源自于镜界中央，一团不断旋转的、由无数记忆碎片和执念凝聚成的混沌光球。那光球之中，隐约可见苏云裳生前与死后最深刻的几个场景片段。

必须接近那核心，才能了解真相，找到化解之法。

但越靠近核心，受到的阻力越大。死影的攻击愈发疯狂，生影制造的幻象也愈发逼真，甚至开始映照出宁瑜自身功法神通的“倒影”，形成与他实力相仿的“镜像”进行攻击！

一时间，宁瑜竟陷入了与自身“倒影”以及双影镜魅的苦战之中。镜中界的力量果然诡异，不仅能复制外物，似乎还能复制闯入者的部分能力。

就在战况胶着之际，宁瑜怀中的纸鹤（其元神投影），再次发挥了关键作用。它并未直接参与攻击，而是翩然飞起，悬浮于宁瑜头顶，散发出空灵的灵犀之光。

这一次，灵犀珠的力量，并非用于沟通或净化，而是——“定影”！

灵犀之光照射之下，那些由生影制造出的幻象、以及宁瑜自身的“神通倒影”，如同被定格的画面，出现了瞬间的凝滞与不协调！它们毕竟是“映照”而非真实，在洞察万物本质的灵犀之光面前，露出了破绽。

而更奇妙的是，灵犀之光掠过那怨气滔天的死影时，死影那充满毁灭与痛苦的眼神中，竟也极其短暂地闪过了一丝茫然与……属于苏云裳本我的、深藏的痛苦记忆。

宁瑜抓住这转瞬即逝的机会，心剑再出！这一次，目标并非死影或生影，而是直接斩向那镜界中央的混沌光球与连接着双影的无形纽带！

“斩念！”

无形无质的心剑，蕴含着宁瑜对因果与执念的深刻理解，精准地斩入了那团记忆与执念的集合体！

“不——！”

死影与生影同时发出凄厉无比的尖叫，她们的身影剧烈扭曲、闪烁。

被心剑斩中的光球，猛地爆发出强烈的光芒，无数记忆碎片如同潮水般涌出，将宁瑜的元神淹没。

…… …

他看到了苏云裳与那定亲的公子，原本是青梅竹马，情投意合。

看到了苏云裳无意中发现，那公子早已心有所属，与她定亲，不过是看中苏家财富，虚与委蛇。

看到了她质问对方时，那公子冷漠而虚伪的嘴脸，以及那句彻底击碎她心防的嘲讽：“若非你苏家钱财，我岂会与你这木讷无趣之人周旋？”

看到了她万念俱灰，回到房中，对着这面祖传的、据说能映照真心的铜镜，哭诉自己的愚蠢与绝望。

看到了她在极度的痛苦与怨愤中，将所有的负面情绪——对被欺骗的恨、对自身眼瞎的悔、对世间真情的怀疑——尽数倾注于这面本就有些灵异的古镜之中，然后，悬梁自尽。

而她临死前最后一眼，看到的正是镜中自己那扭曲、痛苦、充满怨恨的倒影……以及，镜中似乎对她露出诡异微笑的另一个“自己”……那或许是铜镜长久以来吸收的负面情绪的显化，或许是她精神崩溃前的幻觉。

这庞大的怨念与镜灵本身的力量结合，才诞生了这纠缠不休的“双面镜魅”。死影承载了她的恨与死志，生影承载了她对过往虚妄美好的执念与对现实的扭曲否认。

…… …

记忆洪流过后，宁瑜的元神立于逐渐崩解的镜中界，看着眼前逐渐融合、不再彼此对抗，而是共同显露出苏云裳本真面容——一个充满悲伤、悔恨与最终释然的女子虚影。

“原来……是这样……”她低声呢喃，眼中的怨毒与空洞尽去，只剩下泪水，“我竟为那样一个人……赔上了自己……还险些害了母亲……”

执念根源已明，怨恨的支柱崩塌，这镜魅的存在基础便开始瓦解。

“尘归尘，土归土。你的痛苦，我已知晓。但沉溺于此，只会伤害更多爱你的人，包括你的母亲。”宁瑜的元神平静地说道，“放下吧，让该过去的过去。你的真心，错付于人，并非你的罪过。世间自有真情在，只是你未曾遇到。”

苏云裳的虚影望着宁瑜，最终，缓缓地点了点头，身影如同破碎的镜片，开始消散。

“多谢……公子……让我……解脱……”

随着她最后的话语，整个镜中界开始剧烈震动，崩塌。

下卷 破镜难圆

现实世界中，覆盖铜镜的黑布早已被强大的能量冲击掀飞。那面鸳鸯铜镜剧烈震颤着，镜面上裂纹密布，死影与生影的影像在其中痛苦地扭曲、融合，最终发出一声悠长而凄凉的叹息，一同消散无踪。

镜面，在一声清脆的“咔嚓”声中，彻底碎裂成无数片，散落在梳妆台上。那股萦绕不散的邪异镜光与怨气，也随之烟消云散。

阿翎撤去了护体光罩，微微松了口气。

宁瑜的元神归位，睁开双眼，脸色比之前更加苍白了几分。镜中一行，耗神极大。

一直守在外面的苏老爷听到动静，连忙进来，看到碎裂的铜镜，又惊又喜：“高人，这……”

“邪祟已除。”宁瑜起身，缓声道，“令嫒的怨念已然化解，往生去了。夫人身上的影响，不久便会自行消除，好生休养即可。”

苏老爷喜极而泣，连连拜谢。

果然，不过半日，苏夫人便悠悠转醒，虽然身体虚弱，记忆还有些混乱，但神态举止已恢复了正常，只是对女儿的死悲痛不已，却不再有那种诡异的模仿行为。

苏府笼罩多日的阴霾，终于散去。

宁瑜与阿翎婉拒了苏老爷的重金酬谢，只收了些许盘缠。

离开苏府时，夕阳西下，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镜花水月，终是虚妄。执念一生，便易为外物所乘，照见己身之厄。”阿翎望着天边晚霞，指尖气纹带着一丝警醒。

“是啊。”宁瑜颔首，目光深邃，“铜镜本无辜，映照的不过是人心。苏云裳若非将自身价值完全系于他人之爱，又何至于被谎言击垮，酿成此祸？这双面镜魅，与其说是邪物，不如说是她内心痛苦与扭曲的显化。”

他肩头的纸鹤，在暮色中显得格外宁静。经历此次闯入镜界、斩断执念，灵犀珠对于虚实、映照与本质的理解，似乎更进了一层。

“破镜虽难重圆，但裂痕之处，亦可见光。”宁瑜悠然道，“但愿苏家经此一劫，能真正明白，何为珍贵。也但愿那苏云裳，来生能得一真心，照见自身美好。”

两人身影渐行渐远，融入偃师城华灯初上的街市之中。铜镜的故事结束了，但世间如镜，照见人心的故事，却永远不会停止。

（第三十五话 《铜镜双面》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