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内,灯火通明,檀香的清冽气息与一丝若有若无的酒气交织。
王珪并未坐在书案后,而是临窗而立,手中捧着一卷《周纪》,目光却似乎并未落在书页之上。
听到脚步声,他缓缓转过身,脸上看不出喜怒,只那双历经宦海沉浮的眼睛,平静地扫过走进来的两个儿子。
王崇基与王玉瑱上前,恭敬行礼:“父亲。”
王珪将书卷随手放在一旁的几上,指了指旁边铺设着锦垫的坐榻:“坐吧。”
兄弟二人依言坐下,却发现父亲并未像往常那样命人奉茶,而是亲自执起小火炉上温着的一把执壶,将其中微烫的、色泽清亮的酒液,缓缓注入早已备好的三只白玉杯中。酒香顿时在室内弥漫开来,带着一丝凛冽。
王珪将其中两杯推到两个儿子面前,自己则端起了第三杯。他没有立刻饮用,只是用指尖轻轻摩挲着温润的杯壁。
“说吧,”他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崔家之事,从头到尾,细细道来。”
王崇基深吸一口气,知道这便是“审问”的开始。
他整理了一下思绪,从崔景鹤如何焦急登门、如何陈述崔鱼璃因流言绝食危殆、如何恳请王家出面相助,到他自己如何权衡利弊后决定请出王玉瑱,原原本本,清晰详尽地叙述了一遍,未有丝毫隐瞒或偏颇。
王珪静静听着,偶尔抬眼看一下王崇基,目光深邃,难以窥测其心中所想。
待王崇基说完,王珪的目光转向了次子王玉瑱,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回避的探究:“玉瑱,慕荷……为何会同去?”
王玉瑱心头一紧,知道最关键的问题来了。
他稳住心神,将楚慕荷如何察觉他神色有异、如何主动询问、如何分析男子劝解的不便与风险、又如何以女子身份和同为世家女的立场,自愿前去劝说的过程,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他着重强调了慕荷的善良、明理与主动,以及她所言“为了孩子积福”的纯善之心。
至于楚慕荷在崔鱼璃闺房中具体如何劝解,说了哪些话,王玉瑱不知其详,王珪也并未追问。他似乎只关心“为何去”以及“结果如何”。
听完两个儿子的陈述,书房内陷入了一片短暂的沉寂,只有小火炉上酒壶发出的细微“咕嘟”声。
王珪终于端起了那杯温酒,并未立刻饮用,而是看着杯中微微晃动的清液,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带着一种剖析世事的冷静:
“今日之事,你们做得……”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语,“……有错,亦无错。”
他抬起眼,目光先落在王崇基身上:“崇基,你身为主事长子,遇此事,权衡利弊,虑及人命与崔王两家的关系,允诺相助,此乃担当,无错。但你虑事仍有不周,未能在允诺之初,便想到慕荷前去更为妥当,以致她需主动提出,此为一虑;未及等我下值商议,便自行决断,虽情有可原,却稍显急躁,此为二虑。”
王崇基垂首受教:“儿子思虑不周,请父亲责罚。”
王珪目光又转向王玉瑱,更显复杂:“玉瑱,你重情义,闻知他人因己受累而危殆,心急如焚,意欲相助,此乃仁心,无错。慕荷深明大义,不顾自身有孕,愿为你、为家族、为一条性命涉足险地,此乃你的福气,亦是我王氏之幸。”
他话锋随即一转,语气变得凝重:“但你们可知,此举看似化解了崔家危机,却也彻底将你们二人,尤其是玉瑱你,推到了这漩涡的最中心?”
“郑氏散布流言,意在毁崔氏女名节,乱我王氏心神,离间崔王关系。你们此番登门,成功劝回崔鱼璃,崔家自是感激涕零,但落在旁人眼中,尤其是郑氏眼中,意味着什么?”
他自问自答,声音带着一丝冷意:“意味着我王氏不仅未受流言影响,反而与崔氏关系更为紧密!意味着你王玉瑱,为了那崔氏女,不惜让有孕的妾室亲自上门!这无异于当着所有人的面,狠狠扇了郑氏一记耳光!他们岂会善罢甘休?”
王玉瑱与王崇基闻言,脸色都变得凝重起来。他们只想着救人,却未及深思这背后的连锁反应。
“而且,”王珪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喉结滚动,放下酒杯时,眼神锐利如刀,“你们以为,陛下会乐见崔王两家因此事而愈发亲近吗?五姓七望同气连枝是陛下的心病,如今我王氏与崔氏因祸得福,关系更近一步,陛下心中,当真全是欣慰?”
他看着两个儿子骤然变化的脸色,知道他们已然明白其中的凶险。
“这杯酒,”王珪指了指他们面前未曾动过的酒杯,“不是庆功酒,而是警醒酒。喝下它,记住今日之事的得失。往后行事,需思虑更周,眼光更远。既要存仁心,行义举,亦要懂得如何在这波谲云诡的朝堂与世家倾轧中,保全自身,保全家族。”
王崇基与王玉瑱对视一眼,皆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后怕与醒悟。他们端起面前那杯微温的酒,仰头饮下。酒液辛辣,入喉灼热,正如父亲的话语,滚烫地烙在他们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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