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七点,清溪村村委会大院。
一根粗电线从办公室窗户爬出来,像条黑蛇,顺着老槐树往上攀,在树丫上盘个圈,吊着个两百瓦的灯泡。电流“嗡嗡”响,灯丝亮得发白,照得台下人脸发焦,连汗毛都看得清。灯泡下临时搭的台子,三块旧木板拼成,裂缝用铁丝捆着,像给木板扎了“绷带”。风一吹,木板“吱呀”晃,连带着灯泡也摇,影子在人群里来回扫,像一把大扫帚,把“拆迁”俩字扫得满地跑。
台下挤得满满当当——
小马扎、木凳、砖头、倒扣的箩筐,全是“座位”;
墙根蹲着抽烟的老汉,烟袋锅里的火星一明一暗,像小火星子掉在麦秸垛里;
孩子骑在爹脖子上,手里攥着糖,糖纸被灯泡一照,闪出七彩光;
妇女们膝盖上摊着小本子,铅笔头秃了,在本子上划拉,发出“刺啦刺啦”的响声,像给心里挠痒。
张婶占的第一排正中间,如今成了“黄金地段”。她屁股下的小板凳被挤得歪了腿,干脆站起来,踮着脚,脖子伸得老长,像只等着投喂的老鹅。手里的小本子被汗浸得发软,纸页卷成波浪,铅笔头快被捏断了,断口处露出黑亮的铅芯,像随时要“开火”。
“李婶,你说支书先念哪一条?是补偿款还是安置房?”她声音压得低,却压不住里面的火苗。
李婶手里攥着个干馒头,馒头被捏得扁扁的,像块黄土坯。“我哪知道?我只盼着一平三百五,我家六十平,拿两万一,先给儿子买辆二八大杠,他相亲用得着。”
两人正嘀咕,台子侧后忽然一阵骚动——
“支书来了!”
像有人往热油锅里泼了瓢凉水,“哗啦”一声,全院子的声音被盖下去,连孩子的哭闹都噎了回去。所有人的脖子同时转向院门口,目光“刷”地射过去,像无数支手电筒同时按下开关。
老支书走在前头,灰白头发被灯泡照出一圈光晕,像顶了个小太阳。洗得发白的中山装,领口系得严丝合缝,袖口磨得发亮——那是几十年开会、下地、搬化肥磨出来的“包浆”。他左手攥着几页纸,纸角被汗浸得发软,皱得像老太太的裹脚布;右手提着个搪瓷缸,“劳动光荣”四个红字已经掉漆,缸底磕了个小豁口,随着脚步“哐啷哐啷”响,像给支书打节拍。
身后跟着两个“上面来的”干部,一高一矮,都穿着板板正正的深蓝干部服,文件夹夹在腋下,面无表情,像两台移动的文件柜。再后面是村文书,小跑着开路,胳膊肘左顶右扛,嘴里喊着“让让、让让”,活生生在人群里犁出一条道。
支书踩着木墩子上台,木墩子“吱呀”一声,像替众人叹了口气。他先把搪瓷缸放在桌角,再双手抻了抻那几页纸,对着麦克风“喂——”了一声。电流“嗡”地刺出来,震得灯泡都晃了三晃,台下有人下意识捂耳朵,却舍不得把眼睛从支书脸上挪开。
“各位村民,大家晚上好!”
支书声音沙哑,却亮得像锣,每个字都往人耳朵里钻,“今天把大家叫来,确实有重要事——可不是啥惊天动地的事,就是跟大家通个气。”
他顿了顿,目光在人群里扫一圈,在张婶、李叔脸上停了两秒,像给这两颗“热火炭”浇了半瓢水——
“上面派了工作组,来咱村搞调研!就是挨家挨户看看房子、量量地,摸个底。至于拆不拆迁——没文件、没通知,我今晚不能瞎承诺。等有准信,我第一时间开大会,保证不瞒着!”
话音落地,全场静了三秒,静得能听见电流“滋滋”走线的声音。紧接着,像有人把灶膛里的柴火抽走一大半,“咕嘟咕嘟”冒泡的人群“刷”地塌下去——
张婶手里的小本子“啪嗒”掉在地上,被后面的人踩了一脚,留下半个鞋印,像给“补偿款”盖了个作废章。她弯腰去捡,腰没直起来,嘴里先冒出一句:“真不是拆迁?我白算了一下午!”
李叔手里被捏扁的馒头终于“咔嚓”掉渣,渣子落在脚面,被风一吹,滚进土缝里。他拿脚尖碾了碾,像要把“三百五一平”碾进地里,嘴里嘟囔:“没文件?那我不白激动了?”
晓梅手里的铅笔也“咕噜”滚下膝盖,在笔记本上画出一条歪歪扭扭的黑线,像给“新房间”打了个叉。她抬头看建国,眼神里全是问号:“爸,调研就是不拆呗?”
建国拍拍她肩膀,掌心老茧蹭得女儿生疼,却蹭得她安心:“调研就是看看情况,不一定拆。别急,听支书把话说完。”
支书看台下“凉了”,又补了几句:“我知道大家听了闲话,心长草了。可闲话就是闲话,没红头章不算数!该收玉米收玉米,该修农具修农具,别整天琢磨拆迁,把地荒了、把猪饿瘦了,不值当!”
他抬手往下压了压,像给沸腾的锅盖上盖儿:“工作组在村里待三天,挨家挨户登记,不麻烦大家。有疑疑问问,去村委会找我,别在巷子里瞎传,传得越邪乎,人心越乱!”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