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园里 第464章 宫道夜话

保和殿内，宴饮正酣，暖意融融。太皇太后与皇太后毕竟年事已高，精神不济，早已在宫人的簇拥下起驾回宫安歇。御座之上，玄烨显然兴致颇高，正与几位心腹近臣，如索额图等人谈笑风生，议论着前朝趣闻，时而发出爽朗的笑声，引得邻近臣子纷纷侧目附和。

而下方嫔妃席间，皇后桑宁与贵妃佟佳氏、安嫔李氏、敬嫔完颜氏四人围坐一处，几杯温酒下肚，皆是酒意微醺，面泛桃红，言笑晏晏，仿佛暂时挣脱了身份等级的枷锁，沉浸在难得的轻松氛围之中。

就在这一片和乐融融之中，宜嫔纳兰珠一直暗中留意着周遭的动静。她见时机成熟，无人注意她这边，便对侍立在身后的碧山使了个眼色。碧山会意，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大殿。

不出半刻钟，碧山便去而复返，俯身在纳兰珠耳边低语：“主子，办妥了。”

纳兰珠嘴角勾起一抹冷笑，目光似有若无地瞟向身旁独自安坐的布音珠。

不多时，一个面生的小宫女低着头，小心翼翼地挪到了郭络罗姐妹座席的后方。她并未走向宜嫔，反而凑近了布音珠身后侍立的贴身宫女绿水，以手掩口，极快地低语了一句。

绿水神色不变，连眼神都未曾晃动一下，只是点了点头，随即上前半步，俯身在正垂眸静坐的布音珠耳边，低声禀报。

只见布音珠原本沉静的眸子骤然亮了一下，如同暗夜里划过的一道微光。她面上不动声色，只轻轻整理了一下衣袖，便对绿水低语一句，主仆二人悄然起身，趁着殿内众人注意力分散之际，无声无息地退出了保和殿。

她们前脚刚走，布音珠的另一位宫女清水便走到了宜嫔席前，规规矩矩地行礼，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能让邻近的几人听见：“启禀宜嫔娘娘，我家主子多饮了几杯，觉得有些气闷，出去醒醒酒，透透气，约莫一刻钟便回，请娘娘勿要挂心。”

纳兰珠端起酒杯，用宽大的袖口巧妙掩饰住眼底的得意，故作淡然道：“嗯，本宫知道了。夜里风大露重，仔细跟着伺候好姐姐，别让她贪凉着了风寒。”

“嗻。”清水恭敬地应声，随即转身，步履匆匆却不显慌乱，朝着布音珠离开的方向追去。

待清水的身影也消失在殿门处，纳兰珠终于再也抑制不住内心那扭曲的快意，从喉间溢出一声低低的轻笑，喃喃自语：“蠢货……真以为阿玛此时唤你，是思女心切了？且等着吧……”

殿外，腊月的寒风凛冽刺骨，与殿内的温暖喧嚣恍如两个世界。布音珠领着绿水，沿着宫灯昏暗的僻静宫道快步而行。果然，在一处转角背风的宫墙下，见到了负手而立、身着朝服的郭络罗三官保。

布音珠立刻加快脚步，几乎是小跑着来到三官保身后，随即规规矩矩地屈膝行了个大礼，声音带着激动与孺慕：“女儿见过阿玛。”

三官保闻声转身，见她如此，心头一软，连忙虚扶：“快起来，如今你是宫里的主子，这礼臣万不敢当。”

布音珠顺势起身，抬起脸时，一双明眸中已然盈满了莹莹水光，在昏暗的宫灯下显得格外楚楚动人。

她坚持道：“阿玛此言，真真是折煞女儿了。阿玛永远是女儿的阿玛，骨肉至亲，天地君亲师，女儿无论到了何时，都不敢忘本，这为人子女的礼数，如何就当不得？”她借着宫灯细细打量三官保，语气满是心疼，“阿玛瞧着清减了许多，可是近来公务太过繁忙？定要保重身子才是，女儿在宫里……心里最记挂的就是阿玛您。”

这番真情流露的话让三官保心中慰帖，语气更柔和了些：“你有这份心，阿玛就知足了。你在宫中……一切可还顺遂？皇上待你可好？”

“劳阿玛挂心，女儿一切都好。”布音珠微微垂首，声音轻柔温顺，“皇上仁厚，对女儿也多有关照。只是……”她适时地流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黯然，“只是女儿无能，未能与妹妹好生相处，惹得阿玛忧心，是女儿的不是。”

见她主动提及且态度如此谦卑自责，三官保心中那点因富察氏之言而产生的疑虑彻底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对长女懂事识大体的赞赏。他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好孩子，阿玛知道你不易。你自小就比珠儿稳重、懂事。只是你们毕竟是亲姐妹，血脉相连，如今又同在宫中，郭络罗家的荣辱兴衰，系于你们二人之身啊。”

他观察着布音珠的神色，继续道：“珠儿她性子是急了些，不如你沉稳周全。你是长姐，自幼就懂事，知道让着她，护着她。如今在宫里，阿玛希望你还像小时候一样，多担待她，帮扶她。你们姐妹二人若能同心协力，互相扶持，我郭络罗家何愁不能更上一层楼？往日的些许不快，就让它过去吧，看在阿玛的面上，可好？”

布音珠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丝毫勉强或不豫。她抬起清澈的眸子，望着三官保，眼神充满了对父亲的信赖与遵从，语气坚定而温顺：“阿玛的教诲，女儿字字句句都记在心里。女儿明白，家族为重，姐妹同心其利断金。阿玛放心，以往是女儿做得不够好，往后女儿定当时时谨记阿玛的话，尽己所能，好好照顾妹妹，辅助妹妹，绝不再让阿玛和额娘为我们姐妹操心。”

她的话语中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或不甘，仿佛父亲的话就是她必须遵循的准则，家族的意志就是她行动的方向。

三官保见她如此深明大义，全然顺从，心中大石落地，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连连点头：“好！好！阿玛就知道，你一向是最懂事的！有你在宫里照应着珠儿，阿玛就放心了！时辰不早，你快些回去，莫要让人起了疑心。”

“是，女儿听阿玛的。”布音珠再次屈膝，恭敬道，“阿玛也早些回去歇息，夜里风寒，仔细身子。”

看着女儿乖巧顺从的身影消失在宫道尽头，三官保满意地捋了捋短须，只觉得心中畅快无比。有这样一个识大体、顾大局的女儿在宫中，何愁家族不兴？

而转身离去的布音珠，脸上依旧维持着那温顺得体的表情，只是在她低垂的眼睫下，眸光比这冬夜的寒风更加幽深冰冷。既然这是阿玛的期望，是家族的需要……那么，她自然会好好帮扶她那位好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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