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园里 第140章 玉兰

第二日清晨，桑宁早早便到了钟粹宫。

圆姐方起身，正对镜梳妆，铜镜里映出桑宁急匆匆闯进来的身影：“昨儿夜里听说姐姐身子不爽利，可把我急坏了！”她三步并作两步凑到妆台前，“今日可好些了？”

圆姐从镜中望了她一眼，手中的玉簪花钗微微一顿：“你这丫头，宫门才开就跑来了？”语气里带着几分嗔怪，“可用过早膳了？”

桑宁摆摆手，鬓边的珍珠流苏跟着晃了晃：“哪还顾得上用膳啊！”她挨着圆姐坐下，顺手接过秋菊手中的梳子，“我这一宿都没睡踏实，就惦记着姐姐...”

“春桃，”圆姐打断她的话，唇角却微微扬起，“去小厨房多要些玫瑰酥、杏仁酪来。”她转头对桑宁道，“咱们家小馋猫近日里最爱这两样。”

二人用过早膳，圆姐望着窗外那株玉兰，终是轻叹一声：“昨日你那番话，着实重了些。”

桑宁正舀着杏仁酪的银匙一顿，琼浆般的酪汁从匙边滑落。她撇撇嘴，含混道：“分明是她叶赫那拉婉仪先说的浑话。”

“即便如此，”圆姐将青瓷茶盏轻轻搁下，“你也不该说她阿玛办事不利。前些日子云南催饷之事，她阿玛刚被皇上训斥过，正是难堪的时候。”

桑宁闻言忽然笑出声来：“我说呢...怪不得这相马的差事落在我阿玛身上了。”

圆姐伸出纤指，在她光洁的额头上轻轻一点：“还笑！你日后见着婉仪姐姐，莫非要绕道走不成？”

桑宁顿时收了笑意，耳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起红晕：“自...自是要见面的。”她低头搅动着碗中剩余的杏仁酪，白玉般的酪汁打着旋儿，映出她闪烁不定的眼神。

“那不就是了！待会儿我去邀婉仪姐姐，御花园的玉兰开得正好，”圆姐顿了顿，眼中泛起温柔的笑意，“咱们去采些新鲜花瓣，制成干花存着，就像...就像去年那样。”

窗外的玉兰树随风轻摆，几片花瓣飘落在窗棂上，仿佛在应和着这个约定。

圆姐执起那柄泥金芍药团扇，指尖在扇骨上轻轻摩挲。“秋菊，去取我那件月白绫子的披风来。”她望着桑宁不安的身影，语气柔和了几分，“总得打扮得体些，才不辜负这春色。”

桑宁正捏着块玫瑰酥，酥皮簌簌落在绯红裙裾上，像撒了一层细雪。闻言忙拍去碎屑：“我去备花囊！”话音未落，人已旋风般出了内室。

另一边，婉仪正在绣架前描样，忽见贴身侍女琴音匆匆进来。“主子，前头的李格格差人来送了个帖子，来人还带着个素净的花囊。”

剪刀“咔”地剪断丝线，婉仪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她展开洒金帖，见上头一行簪花小楷：“御花园西角玉兰正盛，忆昔年共制干花之约，盼姊申正移步一叙。”纸角还粘着片半干的玉兰瓣。

婉仪凝视着那片半干的玉兰瓣，指尖轻轻抚过花瓣边缘那道折痕。记忆如潮水般涌来：三人在玉兰树下嬉笑打闹，圆姐提着裙摆接落花，桑宁鬓间的珍珠流苏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而自己...那时的笑声似乎还萦绕在耳畔。

“主子...”琴音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婉仪这才发现手中的帖子已被捏出了褶皱。她下意识抚平纸面，却抚不平心头泛起的波澜。桑宁那句[办事不利]像根刺，每每想起都扎得心口生疼。可圆姐温柔的笑眼又在眼前浮现，她总是这样，用一方帕子、一盏清茶，将她们的嫌隙轻轻化开。

琴音递来一盏新沏的碧螺春，茶烟袅袅中，婉仪望见镜中的自己眉头紧锁。

她忽然想起去岁霜降，三人共饮花露酒时，桑宁醉醺醺地拽着她俩的衣袖说：“咱们要一辈子这样好。”那时的誓言，难道真要因一时意气就此作罢？

“主子可要奴婢去推了？”琴音话未说完，婉仪已抬手止住。她转身打开描金衣柜，指尖在一件件衣裳间流连，最后停在那件水绿色旗袍上。这衣裳本就是为了早就约好的赏花宴特意裁的，虽说有些波折倒也是派上了用场。

“去回话吧。”婉仪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就说...”她顿了顿，转身从妆匣深处取出一个一模一样的花囊，“就说我收下安雨妹妹的心意，这个劳她转交桑宁格格。”

窗外一阵风过，绣绷上未完成的玉兰花样轻轻颤动，似是被去年今日的笑声惊醒了。

御花园西角的玉兰树下，圆姐正细细指点着小宫女们布置茶席。青石板上错落摆着的绣墩上，都铺了杏色锦垫。

圆姐执起泥金团扇，轻轻拂去落在茶席上的花瓣，对身旁的小宫女道：“去将茶炉的火拨旺些，申时的风带着凉气呢。”

桑宁正探着脑袋左瞧瞧右看看：“这青花缠枝的茶盏太过素净，换我房里那套斗彩的来。就是婉仪姐姐最爱的彩云团纹盖碗。”

转身见九曲桥上转出一抹水绿色身影。婉仪扶着琴音的手缓步而来，鬓边一支点翠步摇在阳光下泛着粼粼波光。她手中捧着个锦匣，匣盖上落着几片玉兰花瓣，随着步伐轻轻颤动。

“姐姐来了。”圆姐迎上前去，却见婉仪目光越过她肩头，直望向后方——桑宁倏地背过身去，佯装专注地摆弄茶具。银匙碰着盖碗的脆响，在静谧的御花园里格外分明。

婉仪在离茶席三步处停下，目光掠过桑宁僵直的背影，最终落在圆姐脸上。她唇角微扬，轻声道：“御花园的玉兰，果然开得最好。”

“可不是嘛！去年咱们没瞧着这新鲜玉兰，尽捡些地上的落花存着，今年这可有新鲜玉兰用了。”

二人行至案前，衣袂将将触及绣墩，忽地一阵穿林风过，搅动满树琼英，雪白花瓣纷纷扬扬。婉仪忽然抬手，从桑宁肩头拈下一片玉兰：“去年你可是嚷着要爬上树去摘最高处那枝。”语声里噙着经年的笑意，眼底却泛起微澜。

桑宁眼眶倏地红了：“婉仪姐姐，我...”

“罢了。”婉仪从锦匣中取出个珐琅小盒，“新制的桃花胭脂，兑了你最爱的玫瑰露。”她眼波微转，瞥向圆姐，“若不然，倒显得我不解风情，辜负了这满园春色。”

圆姐唇角微扬，执壶的手腕轻转，琥珀色的茶汤在白玉盏中微微荡漾。三人围坐在纷扬的花雨里，远处宫墙的琉璃瓦映着落日熔金，恍若当年初见时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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