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偷传奇 第88章 朔风城内的线索

朔风城，这座扼守北境门户的重镇，用它那饱经风霜的巍峨身躯，向每一个踏入者展示着与纸醉金迷的京城截然不同的风貌。

城墙是由巨大的青灰色条石垒砌而成，石块表面粗糙，布满深浅不一的划痕、黯淡发黑的血渍，以及箭矢嵌入又拔出后留下的孔洞，像一位沉默寡言的老兵，脸上刻满了往昔惨烈战事的记忆。城楼上的旌旗在北地特有的寒风中猎猎作响，旗帜边缘已有破损，却依旧顽强地舞动。城门口守卫的边军士卒，穿着厚重的棉甲，外面套着皮袄，脸颊被风沙磨砺得粗糙泛红，眼神锐利而警惕，如同鹰隼般扫视着每一个进出的人，他们握紧长矛的手，指节粗大，布满老茧，那是常年握持兵刃留下的印记。

城内的建筑也大多以坚固实用为主，少见雕梁画栋的精美，多是方正的石屋或厚实的土坯房，屋顶压着防止被大风掀走的沉重石板。街道异常宽阔，足以容纳数辆马车并排奔驰，显然是为了便于军队快速调动和物资运输。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复杂的味道：牲口粪便的腥臊、车轮碾过扬起的尘土、家家户户烟囱里冒出的劣质煤块燃烧的呛人气味，以及一种边地特有的、混合着未化冰雪的寒意与铁器锈蚀后的凛冽气息，吸入肺中，带着微微的刺痛感。

驿馆坐落在城内相对安静的一角，条件算不上多好，但至少干净、暖和，厚厚的墙壁有效地阻挡了外面呼啸的寒风。云逸等人安顿下来后不久，朔风城的守将，一位姓张的虬髯将军，便亲自前来，并在驿馆内设下了接风宴。

宴席设在一个宽敞但陈设简单的厅堂里，中央燃着一个巨大的炭盆，跳动的火焰驱散了些许寒意。菜肴谈不上精致，甚至有些粗犷，却充满了北境的豪迈气息：大盆的、炖得烂熟、香气扑鼻的羊肉，骨头缝里都透着热乎气；用粗陶碗盛着的、烈性呛喉的烧刀子酒；以及一种用本地荞麦面烤制的、厚实坚硬、但极其顶饿的面饼，嚼在嘴里，满是粮食原始的香气。

张将军是个典型的边军将领，身材魁梧，声如洪钟，一脸络腮胡子打理得不算精心，却更添几分彪悍。几碗烈酒下肚，他古铜色的脸庞泛起了红光，话匣子也彻底打开了。

“云特使！你们可算是来了！”他用力将酒碗顿在桌上，震得碗里的酒液都晃了出来，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憋闷和愤懑，“落鹰峡那档子破事，真他娘的像根鱼刺卡在老子喉咙里，咽不下吐不出！就在咱朔风城的防区边上，老子眼皮子底下，出了这么大的篓子！这不是打老子的脸吗？”

他抓起一块羊肉，狠狠咬了一口，继续抱怨：“匈蛮那帮狼崽子，这几天没少在边境线那边探头探脑，巡逻的骑兵都比平时多了几倍！眼神他娘的不对劲！要不是徐大将军严令约束，勒令不得擅起边衅，老子真想点齐兵马，冲过缓冲带，揪住他们那个什么狗屁王子的衣领问问，是不是他们自己贼喊捉贼，演的一出苦肉计！”

云逸端起酒碗，轻轻抿了一口那如同刀子般刮过喉咙的烧刀子，神色平静无波，并没有被张将军的情绪感染。他放下酒碗，声音沉稳：“张将军，稍安勿躁。此事处处透着蹊跷，未必是匈蛮方面所为。若真是他们自导自演，乌木罕萨满受伤一事，代价未免太大，也与其力主和谈的立场相悖。当务之急，是冷静下来，查明真相，找到真凶。不知将军这边，在事发之后，可曾发现什么不同寻常的线索？比如，是否有身份不明、行踪可疑的人马在朔风城附近，或者落鹰峡一带出没？再或者，盘踞在落鹰峡内的那些马贼绺子，近来有没有什么异常的动向？”

张将军闻言，用力挠了挠他那头如同被大风蹂躏过的乱草般的头发，脸上露出更加懊恼的神色：“唉！不瞒特使你说，出事之后，老子气得跳脚，第一时间就派出了麾下最得力的几队斥候，冒险进了落鹰峡，想把那伙胆大包天的杂碎揪出来！”

他叹了口气，拿起酒碗又灌了一大口，抹着嘴道：“可落鹰峡那鬼地方，你大概也听说过，根本就是个天然的大迷宫！里面沟壑纵横，岔路多得数不清，很多地方连太阳都照不进去，阴森得很！那伙贼人，绝对是老手，手脚干净得令人发指！除了在一些偏僻角落找到些被刻意弄乱、难以辨认来源的杂沓马蹄印，以及零星散落的、连尾羽都被拔掉、没有任何标识的破烂箭矢之外，屁都没找到！就像是……像是凭空冒出来，又凭空消失了一样！”

他顿了顿，眉头皱得更紧：“至于落鹰峡里的马贼……哼，那里面大小绺子有名有号的就有七八股，没名没号的小股毛贼更多。平日里为了抢地盘、争水源，就没少狗咬狗，打得头破血流。可奇怪的是，出了这档子事后，这些绺子反而都像是约好了一样，一个个都缩回了自己的老巢里，安静得出奇，连平时惯常的劫掠活动都少了。倒像是在……观望？等着看风向？”

线索似乎在这里中断了，陷入了一片迷雾。云逸沉吟不语，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粗糙的木制桌面，目光转向坐在下首、从宴席开始就一直沉默不语、只是慢慢吃着饼子的韩护卫。

韩护卫感受到云逸的目光，立刻放下了手中啃了一半的饼子，动作没有丝毫拖沓。他站起身，走到云逸和张将军这边，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让人信服的沉稳：“张将军，那些杂乱的马蹄印，具体是在哪些区域发现的？还有，贵军收缴的那些无头箭矢，现在存放在何处？可否让我带几个兄弟去看看？”

张将军愣了一下，随即用力一拍自己布满胡茬的大腿，发出“啪”的一声响：“对！瞧我这脑子！光顾着生气，把正事忘了！东西，马蹄印的方位图，还有那些破烂箭矢，都好好收在城西的军械库里呢！待会儿宴席散了，老子……不，我亲自带你们过去！老韩你和你手下这帮兄弟，都是大将军麾下顶尖的尖刀，眼光毒辣，说不定真能从这些破烂里，看出点咱们没注意到的门道！”

接风宴最终在一种表面热闹、内里却略显沉闷和焦虑的气氛中结束。张将军虽然热情豪爽，言语间充满了对云逸等人的敬佩，但显然对于迅速侦破此案并不抱太大希望，更多的是一种因在自己防区出事、感觉颜面尽失而又无从下手的愤懑与无奈。

宴席一散，韩护卫没有丝毫耽搁，立刻点了手下三名最擅长痕迹勘察和军械辨识的老斥候，跟着张将军及其亲兵，径直往城西的军械库而去。

云逸则让连日赶路、略显疲惫的石猛带着大部分京营老兵在驿馆好生休息，恢复体力。他自己则带着眼神活络、一刻也闲不住的李小三，打算趁着天色尚早，在朔风城里转转，亲身感受一下这座边城的氛围，看看能否从市井之中捕捉到一些官方渠道难以获取的信息。

朔风城虽然本质上是军事重镇，但因为地处连接中原与草原的交通要道，商旅往来也算频繁。城内有一条不算太长、但颇为热闹的商业街，街道两旁挤满了各种店铺和摊贩。售卖的东西五花八门，有关内运来的茶叶、布匹、盐铁；有草原部落带来的各种珍贵皮毛、晒干的牛羊肉、奶疙瘩；也有本地出产的一些粗糙但实用的陶器、木器，以及据说是从附近山里采挖来的、品相不算太好的药材。叫卖声、讨价还价声、牲口的嘶鸣声混杂在一起，充满了粗粝的生命力。

走在略显凹凸不平的石板街道上，看着身旁来来往往、穿着各异、口音混杂的行人，云逸压低声音，对身边如同回到水里的鱼一样兴奋的李小三吩咐道：“小三，让你带过来的那几个机灵小子，都散出去。重点听听市面上，特别是那些茶馆、酒肆、脚店，有没有关于落鹰峡、或者最近有什么陌生商队出现、或者有大宗来路不明的货物交易的传言。尤其是那些常年在边境线上跑动、消息灵通的老行商，多留意。”

“放心吧云爷！这事儿我在行，保管给您办得妥妥的！”李小三眼睛一亮，脸上露出那种找到用武之地的兴奋光芒。他身形本就瘦小灵活，闻言如同泥鳅般，哧溜一下就钻进了旁边一个看起来颇为热闹、门口挂着破旧酒旗、里面人声鼎沸的茶馆。那里烟雾缭绕，正是三教九流汇聚、各种真假难辨消息传播最快的地方。

云逸则独自一人在街上缓步而行，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两旁的店铺和行色匆匆的路人。他刻意收敛了自身的气息，让自己看起来更像一个普通的过客。他注意到，一些穿着典型匈蛮服饰、腰间佩着弯刀的商人，在与他这明显是中原官兵打扮的人目光接触时，眼神中会迅速闪过明显的警惕，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敌意？这与和约签订前的气氛相比，似乎并没有因为一纸盟约而变得缓和多少，反而因为使团遇袭事件，平添了几分紧张。

在街上转了一圈，除了感受到这种紧绷的氛围外，并没有发现什么特别有价值的线索，云逸便转身返回了驿馆。

刚踏进驿馆的院子，就看到韩护卫等人也已经回来了，正聚在院子角落的一张石桌旁。石桌上，摊着几支断裂的、光秃秃没有尾羽的箭杆，以及一些锻造工艺粗糙、甚至有些变形的破碎箭头。几名老斥候正围着这些“破烂”，低声交换着意见，神色专注。

“有发现？”云逸精神一振，快步上前。

韩护卫闻声抬起头，脸上依旧是那副古井无波的表情，但眼神却比平时锐利了几分。他拿起一支断裂处参差不齐的箭杆，递到云逸面前，指着断口处：“云将军请看。这些箭矢，从表面看，确实如张将军所说，没有任何标识，做工也相当粗糙，箭杆选材随意，箭头锻造火候不均，像是偏远地区小作坊的产物，刻意抹去了一切可能暴露来历的痕迹。”

他话锋一转，将箭杆又往云逸面前凑近了些，语气肯定地说道：“但是，将军，您仔细闻闻这箭杆，特别是这断裂的新茬口。”

云逸依言，收敛心神，凑近那支箭杆，轻轻嗅了嗅。初始是木材本身略带腐朽的气味，以及劣质胶漆的刺鼻味。但当他屏住呼吸，更加专注地感知时，一股极其微弱的、若有若无的腥咸气味，如同丝线般，钻入了他的鼻腔……这气味，与他之前在漕帮杀手身上找到的那种“珊瑚铁螺粉”有几分相似，都带着海洋的特征，但又有些许不同，似乎更驳杂，夹杂着别的什么东西。

“这是……”云逸眼神骤然一凝，看向韩护卫。

“是海风长期浸染的味道，而且，这里面还夹杂着一种……类似于腐烂海藻，或者某种特定海域贝类附着物的腥气。”韩护卫的语气非常肯定。他常年在北境活动，对草原的草腥、野兽的膻骚、内陆河湖的水汽了如指掌，对这种与北境环境格格不入的海洋气息，感知尤为敏锐和准确。“北境深处内陆，远离海岸线千里之遥，气候干燥，绝不可能自然产生这种气味。这些箭矢，或者说，制造这些箭杆的木材，在制成箭矢之前，一定长期接触过海水，而且很可能是来自某个特定海域的海水，或者曾在海船上存放、运输过。”

就在这时，李小三也兴冲冲地从外面跑了回来，额头上还带着细汗，脸上泛着红光。他快步走到云逸身边，压低声音，带着几分邀功的兴奋语气说道：“云爷，有门儿！我打听到一个挺怪的消息！”

他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继续说道：“大概在使团遇袭前四五天的样子，有一支规模不算大的商队，大概也就十几个人，四五辆大车，拉着据说是从南边收来的皮货，从朔风城南门进来。他们没在城里多停留，补充了些清水和干粮，连货都没卸，当天就直接往落鹰峡那个方向去了！”

李小三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神秘感：“怪就怪在，那支商队的人，看着不太对劲。不像是常跑这条线的老行商，彼此之间说话口音有点杂，南腔北调的。而且，有当时在城门口摆摊的老兵油子跟我手下的小子说，他留意到那几辆拉货的马车，车辙印子压得特别深，深得有些不正常！根本不像是只装了些皮货的样子，倒像是……车厢底下或者货物里面，藏了什么更重的东西！”

箭矢上残留的、指向海外或沿海地区的特殊海风海藻气息；一支行踪诡秘、人员混杂、负载沉重得超乎常理的“商队”，在敏感时间点径直前往落鹰峡；袭击者展现出的、远超普通马贼的组织性和战斗力……

这几条原本看似孤立的线索，此刻在云逸的脑海中迅速碰撞、串联起来，逐渐勾勒出一个模糊但令人心惊的轮廓。

一支伪装成皮货商队的、极有可能来自沿海地区或与海外势力有关的人马，在使团遇袭前数日，悄然进入了地形复杂、易于藏匿和设伏的落鹰峡。他们携带的箭矢，带着海外特有的气息。他们策划并执行了这次针对匈蛮使团的、目的明确的袭击。

所有的迹象，矛头似乎都隐隐指向了那个如同幽灵般、一直隐藏在文渊案背后的神秘海外势力——“星陨阁”！

难道，袭击匈蛮使团，蓄意破坏来之不易的和平盟约，是“星陨阁”在文渊倒台后，实施的又一重大阴谋？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搅乱北境，让大晟与匈蛮重启战端，对他们这个海外势力究竟有什么好处？是为了削弱大晟国力？还是为了在混乱中谋求其他不可告人的利益？乌木罕的受伤，是意外，还是计划的一部分？

云逸感觉，自己仿佛已经拨开了重重迷雾，触摸到了真相边缘那冰冷而坚硬的一角。但这触感非但没有带来轻松，反而让他心中警铃大作。因为迷雾之后隐藏的阴谋，似乎比想象的更加深邃和危险。

他深吸了一口朔风城冰冷干燥的空气，迫使自己冷静下来。目光转向身旁如同磐石般沉稳的韩护卫，沉声道：“韩护卫，看来我们之前的判断没有错。这落鹰峡，是无论如何也必须亲自进去闯一遭了。那支神秘‘商队’留下的踪迹，以及这些箭矢上指向海外的线索，必须追查到底。只有进入落鹰峡，才有可能找到决定性的证据，揭开他们的真面目。”

韩护卫点了点头，脸上依旧是那副万古不变的表情，但眼神中透出的决心与云逸一般无二：“明白。落鹰峡内部地形极其复杂，且大小马贼势力盘踞，危机四伏。我们需要一个熟悉峡内路径、了解各方势力分布，并且绝对可靠的向导。张将军麾下，应该有常年与落鹰峡打交道、甚至潜入过其中的资深斥候。”

“好，寻找向导之事，我立刻去与张将军协调，请他务必选派最得力的人手。”云逸下定决心，语气斩钉截铁，“通知下去，让所有人今晚饱餐战饭，检查装备，马匹喂足精料，务必好生休息，恢复全部精力！明日一早，天色微明之时，我们便出发，进入落鹰峡！”

“是！”韩护卫干脆利落地应道，转身便去安排相关事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