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杭州,寒气彻骨。那是一种无孔不入的湿冷,能轻易穿透厚厚的貂裘,直渗进人的四肢百骸。连绵数日的冬雨总算歇了,天色却依旧灰蒙蒙地压着,如同吸饱了水的棉絮,沉甸甸地悬在头顶。
按察使司衙门的回廊下,凌越一身绯色孔雀补子官袍——这是从三品副按察使的品级,腰间束着金荔枝带,威仪自是不同往日,却仍驱不散周遭弥漫的那股无形寒意。月前那场牵动无数人心神的京察大计,终是尘埃落定,结果却微妙得令人玩味。
他凌越,在宣府边镇力挽狂澜、揪出内外勾结之奸、稳固边防的功劳,似乎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抹去了最亮眼的光泽。最终落在考绩簿上的,是一个四平八稳、挑不出错却也绝无光彩的“平”字。京师司礼监那位徐公公一句“边功虽着,然年轻气盛,处事或欠圆融,宜加磨砺”的轻飘飘评语,叠加致仕官员徐世峰在江南士林圈中若有若无散布的“手段酷烈,不恤下情”之论,便足以将他预期的擢升与恩赏化为泡影。
若非他查获的白骨案铁证如山,边镇总兵杨钊等人又暗中使力,恐怕连这副按察使的位置也难坐稳。这“平”字考语,如同一道柔韧却坚固的屏障,将他暂时困在了这“磨砺”之境。
“大人,”王砚跟在他身侧半步之后,声音压得极低,透着不甘,“徐公公手眼通天,咱们鞭长莫及。可那徐世峰,不过一致仕老臣,竟也能兴风作浪至此!这口气……”
凌越目光掠过庭院中嶙峋的枯枝,语气沉静:“在其位,谋其政。既在其位,便有其势。徐公公深居内廷,一言可决边功赏罚。徐世峰虽致仕,然门生故旧遍布朝野,清议风向常为其所导,其势岂容小觑?”他脚步微顿,声音更低冷了几分,“我更欲知晓,这一内一外,一阉一绅,在此事上如此‘默契’,背后可有牵扯?他们与那位藏头露尾的‘老先生’,又是何等关系?”
唯一让他心存疑虑又稍感慰藉的,是宣府那位神秘粟特老者的出手。王砚倾力探查,也只追踪到那老者最后现身于泉州港,与一艘暹罗商船有所接触,旋即踪迹全无。是友是敌?意欲何为?那“红莲将绽于南”的警告与奇异浆果,背后藏着何等玄机?一切仍迷雾重重。
思绪及此,便想到沈荆澜。京察结果出来后,她未有多言,只是默默将他值房与书房内的银炭换得更足,添了厚暖的狐裘坐褥与手炉,又日日亲熬温补药汤,看着他饮下。她的陪伴,沉静却坚韧,是这冰冷宦海中唯一触手可及的暖港。
“大人,”王砚递上一封泥金洒花请柬,打断了他的思绪,“徐世峰府上送来的帖子。城西苏家老太爷七十大寿,明晚设宴,请您务必赏光。”
凌越接过请柬,指尖触及纸张细腻微凉的质感。展开,徐世峰那手圆熟道劲的字迹跃然纸上,语气极尽客气周到,以地方耆老、世交前辈的口吻相邀,仿佛之前那场不见硝烟的较量从未发生。
“黄鼠狼拜年?”王砚眉头紧锁,“京察刚摁下咱们一头,转眼就来相邀,分明是没安好心!怕是存了看大人您失意落魄的心思,或又想设什么局!”
“是局,也得去闯一闯。”凌越合上请柬,眸光锐利如刀,“他既搭好了台,我岂能不登场?正好也去亲眼看看,这杭州豪绅之家的水,究竟有多浑多深。也瞧瞧他徐世峰,在这鱼龙混杂之地,究竟织就了怎样一张网。”
回到按察使司后衙专为他这副按察使配备的院落时,天色已彻底墨染。院中那株老梅枝干虬结,数点寒梅傲然绽开,幽冷暗香浮动,为这清冷官舍平添几分风骨与生机。
沈荆澜正坐在窗下灯前,对着一卷医书凝神思索,手边的小药臼里是捣了一半的药材。见凌越回来,她放下书卷,起身自然地接过他除下的官帽,又将一盏一直温在暖窠里的参茶递到他手中。
“苏家?”听闻明日寿宴之邀,沈荆澜娴静的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色,“这家声名显赫,以海贸和丝织积下泼天富贵,但……内宅似乎并不安宁。尤其子嗣一道,人丁稀薄,且近几年来,各房年幼的男丁屡有夭折,坊间暗地里流传着些……阴晦难明的传闻。”
“何种传闻?”凌越解下厚重的官袍,换上一件家常穿的藏青色直身袍。
“多是些怪力乱神、无稽之谈,难登大雅之堂。”沈荆澜微微摇头,语气却带着医者特有的审慎,“有说其宅邸风水冲克,亦有含糊其辞,窃窃私语什么……狐魅精怪作祟,方致家宅不宁,幼儿难养。苏家势大,此类流言素来被严密封锁,无人敢公然置喙。”
“狐魅?”凌越眼神微凝,“富贵已极,却笃信此等虚妄之事?亦或是……有人欲借此掩盖些什么?”他看向沈荆澜,“明日之宴,恐是宴无好宴。徐世峰选在此时此地邀我,必有所图。”
沈荆澜走上前,替他理了理袍袖的褶皱,目光清亮而坚定:“我明白。但你务必慎之又慎。席间饮食,浅尝辄止。我会备好解酒安神的汤药等你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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