贡院厚重的朱漆大门在身后缓缓闭合,伴随着沉闷的落锁声,彻底将内外隔绝开来。
锁院了。
自这一刻起,直至三场九日的考试全部结束,这偌大的贡院便成了一座孤岛。内外交通彻底断绝,里面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进不来,一切往来文书物品都需经由重重查验,通过特定的闸口递送。数千名考生、数百名考官、胥吏、兵丁、杂役,都将在这片被高墙环绕的天地里,共同度过这决定无数人命运的九天。
凌越站在明远楼上,凭栏远眺。夕阳的余晖为鳞次栉比的号舍屋顶镀上了一层黯淡的金色,密密麻麻的格子间里,已经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烛火,如同落入凡间的星辰。空气中,墨香、纸香、烛火气、乃至士子们隐隐的紧张呼吸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奇异而肃穆的氛围。
一切似乎都按部就班,井然有序。白日里的那点异样感,在宏大的考试开场面前,显得微不足道,甚至像是自己的错觉。凌越微微摇头,或许真是自己近来神经绷得太紧了。
第一场考的是《四书》义、《五经》义,乃是最见功底,也最耗心神的一场。夜色渐深,贡院内除了巡更兵丁的脚步声和偶尔传来的咳嗽声,便只剩下一片压抑的寂静,那是无数大脑在飞速运转、无数笔尖在纸上游走的无声交响。
凌越并未放松警惕,他值房内的灯也亮了一夜。秦虎每隔一个时辰便会遣人送来巡夜简报,皆是“一切正常”四字。然而,就在天色将明未明,最是困倦疲乏之时,一阵急促却极力压低的脚步声打破回廊的寂静,直奔他的值房而来。
“大人!大人!”来人竟是秦虎本人,他脸色紧绷,气息微促,显然是一路疾行而来。
凌越心中一凛,瞬间睡意全无:“出了何事?”
秦虎扫了一眼左右,抢步进门,将声音压得极低:“丙字甬道,庚申号舍!一名考生……没了!”
纵然有所预感,凌越的心还是猛地往下一沉:“没了?如何没的?急病?还是……”
“看不出!”秦虎眉头拧成了疙瘩,语气透着难以置信的怪异,“巡夜兵丁发现时,人已经凉了。但……但样子古怪得很!身上不见半点伤痕,脸色平静,就跟……就跟睡着了一样!可分明又没了气息心跳!”
表情安详,无外伤?凌越的瞳孔骤然收缩。白日里那丝异样的甜腻气息瞬间重新涌上他的鼻尖记忆!
“现场动了否?都有谁去过?”凌越一边疾声问道,一边迅速抓起官帽戴上。
“发现情况的兵丁吓得够呛,没敢动现场,立刻层层报了上来。末将已让人封锁了丙字甬道两端,不许任何人进出,也尚未惊动太多人。”秦虎办事愈发老练周全。
“做得好!立刻带我去!另外,速去请周先生,让他带上验尸工具,悄悄过来!”凌越下令,人已大步流星跨出门去。
天色灰蒙蒙的,贡院内依旧静谧,但这份静谧却因这突如其来的死亡事件而染上了阴森诡谲的色彩。丙字甬道入口处,两名秦虎的亲信兵丁按刀而立,面色紧张,见到凌越和秦虎,连忙让开。
甬道内光线昏暗,只有墙壁上隔一段距离才有一盏小小的油灯,摇曳着微弱的光芒。空气中弥漫的气味更加复杂:墨臭、烛烟、汗味、还有……一丝极淡极淡,几乎难以捕捉的甜腻气息,若有若无地飘荡着。
庚申号舍前,已有两名兵丁守着,脸都白了。凌越示意他们退开些,自己深吸一口气,举步迈入这间小小的号舍。
号舍不过方寸之地,一桌一板而已。桌案上,笔墨纸砚摆放得还算整齐,试卷文章似乎已完成大半,字迹工整。而那名考生,就仰面躺在冰冷的号板之上,身上盖着一床薄薄的夹被。
正如秦虎所言,死者面容极其平静,双目自然闭合,嘴唇微张,神态安详得如同陷入熟睡,甚至嘴角还似乎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难以理解的轻松笑意。仿佛不是在经受科举煎熬的苦楚中死去,而是在美梦之中悄然离去。
凌越蹲下身,戴上随身携带的绢布手套,小心翼翼地探了探对方的颈侧。一片冰冷,毫无脉动。又轻轻翻开其眼睑,瞳孔已然散大固定。触感僵硬,尸斑已在背腰部开始形成。
死亡时间,估计在两到三个时辰之前,正是夜深人静、人体最为困顿之时。
他仔细检查死者的头面部、脖颈、手臂……裸露在外的皮肤光洁,确实不见任何外伤、淤青、勒痕或挣扎留下的痕迹。指甲缝里也颇为干净。
凌越的目光扫过狭小的号舍内部。墙壁、地面、桌案……似乎都无异状。考生自带的考篮放在桌下,里面还有些干粮、水囊、几本书籍以及一个巴掌大的小瓷盒。
凌越拿起那个小瓷盒,打开一看,里面是半盒酱色的膏体,闻之有一股提神醒脑的薄荷冰片气味,似是考生常用的提神药膏。
一切看起来,都像是一场无声无息的、突如其来的自然死亡,或许是什么隐疾发作,比如急心痛(心肌梗塞)或中风(脑溢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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