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国子监博士崔明远是被“请”回杭州的。王砚办事老道,只说是浙江按察使司重查一桩涉及版本避讳的陈年旧案,有几个疑难之处需向博古通今的崔博士请教。崔明远虽心中惊疑,但对方言辞客气,又是公务程序,他自恃身份清贵,量地方官府也不敢轻易动他,便也端着架子来了。一路之上,王砚礼数周到,绝口不提文澜书院失窃之事,倒让崔明远稍稍安心,只道是寻常学术咨询。
然而,一进入按察使司衙门二堂,看到端坐于正位、面色沉静的凌越,以及他身旁案几上那几部眼熟至极的宋元珍本时,崔明远脸上的从容瞬间凝固了,血色一点点褪去。
“崔博士,一路辛苦。”凌越声音平稳,抬手示意,“看座。”
崔明远僵硬地坐下,目光却死死盯着那些古籍,喉结滚动了一下,强自镇定道:“凌副使,这是何意?这些……似是文澜书院失窃之物?怎会在此处?”他试图先发制人,占据道德高地。
凌越并未直接回答,而是拿起那部《礼部韵略》,翻到末尾,将那一行朱笔批注展示给他看:“崔博士学识渊博,于版本之学更是精深。本官有一处不明,还请博士指教——此书末尾这行批注,笔迹与书中前批几无二致,然内容却似在点评博士当年之学术观点,称其‘实乃臆断’、‘恐误后学’。不知博士对此,作何看法?”
崔明远的瞳孔骤然收缩,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但旋即强笑道:“荒唐!荒谬!此定是后人伪造添加,污蔑于崔某!凌副使明鉴,岂能凭此无端臆测!”
“伪造?”凌越微微倾身,目光如刀,“博士可知,此书正是从文澜书院特藏室暗格中取出?与其余失窃珍本在一处。而更有趣的是,经查证,二十年前指控范遥篡改批注,所指控篡改之处,正是这一行字!”
他语气陡然转厉:“也就是说,当年范遥被指篡改的,实则是这行后来添加、旨在贬低博士您的批注!博士不觉此事,太过巧合了吗?!”
崔明远脸色煞白,额头渗出细密冷汗,兀自嘴硬:“即便如此……又能说明什么?或许是范遥怀恨在心,多年后再次潜入书院添加此批注,意图构陷于我!”
“哦?”凌越冷笑一声,“范遥若有此能耐,能瞒天过海潜入守卫森严的书院特藏室添加批注,二十年前又怎会被轻易抓住所谓‘篡改’的现行?此其一。”
“其二,”凌越拿起另外几部真品,“这些珍本同时失窃,现场皆留下足以乱真的仿本。而仿本之中,更暗藏密码,直指当年旧案与博士您!范遥若只为构陷,何须如此大动干戈,画蛇添足?”
“其三,”凌越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锤,敲在崔明远心上,“本官已寻得当年为博士雕刻仿版、制作仿纸的匠人。他们皆可指证,受一被称为‘范先生’的右手有伤之瘦高男子胁迫利诱,方才行事。而此人,经查正是二十年前被博士您指认‘篡改书籍’、逐出书院的范遥!”
“他苦心布局二十年,不惜犯下重案,网络工匠,制作仿本,调包真品,更在仿本中设下密码引导官府,最终目标,就是要拿回这部《礼部韵略》真品,揭开这行批注的真相!”
凌越猛地站起身,逼视着浑身发抖的崔明远:“崔博士!事到如今,你还要狡辩吗?!真正篡改批注、构陷同窗、欺世盗名二十年之人,不是范遥,正是你,崔明远!”
“你……你血口喷人!”崔明远猛地站起,手指颤抖地指着凌越,面色由白转青,儒雅荡然无存,只剩下气急败坏的狰狞,“无凭无据!单凭一个戴罪之人的臆测和这些来历不明的书本,就想污蔑朝廷命官!凌越!你可知构陷清流,该当何罪!”
“你要证据?”凌越目光冰寒,从袖中取出另一份卷宗,“这是当年书院处分范遥的原始记录副本,虽经涂改,但墨迹深浅不一,仔细辨认,仍可看出最初拟定的处分理由并非‘篡改书籍’,而是‘行为不端,冲撞师长’!是后来有人强行添改了事由!而这添改的笔迹——”
他啪地将卷宗拍在崔明远面前的案几上:“经比对,与博士您当年留在书院学业簿上的笔迹,一模一样!你还有何话说!”
崔明远如同被雷击中,踉跄一步,跌坐回椅中,双眼失神,喃喃道:“不……不可能……你怎么会找到……”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凌越厉声道,“你为掩盖自己学术上的疏漏,嫉妒范遥才学,更怕其超越于你,便行此卑劣手段,伪造批注,构陷于他,夺其功名,断其前程!你这二十年来的清誉官位,是踏着同窗的骸骨爬上去的!你这身官袍之下,藏的是一颗何等龌龊不堪的心!”
“我……我没有!”崔明远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嘶声喊道,“我只是……只是当时年轻气盛,与他学术之争,一时糊涂……我没想到后果会那么严重……”
“一时糊涂?”凌越嗤笑,“是一时糊涂,还是处心积虑?学术之争?恐怕是你自知才学不及,又见范遥深受某些夫子赏识,恐其影响你前途,才先下手为强吧!名利二字,就真的重到让你不惜毁人一生,玷污斯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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