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序悄然流转,窗外的梧桐叶从盛夏的浓绿转为初秋的斑驳,边缘染上些许焦黄,在日渐稀薄的阳光下,透出一种沉静而成熟的光泽。空气里,盛夏的溽热已然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干爽的、带着些许凉意的清风,拂过窗棂时,发出轻微的呜咽声,仿佛在低语着季节的更迭。
病房内的日子,依旧遵循着一种近乎凝固的节奏。萧惊弦的身体,如同进入了一条漫长而平缓的下行通道,没有突如其来的急转直下,却也看不到任何回升的迹象。他像一盏耗尽了大部分灯油的古灯,火焰微弱而稳定地摇曳着,光芒昏黄,却执着地不肯熄灭。他清醒的时间愈发短暂,且大多沉浸在一种药物带来的朦胧与疲惫之中,与外界的交流几乎减少到仅存眼神和极其微弱的肢体反应。那种曾短暂闪现的、关于艺术对话的清明,如同夜空中划过的流星,绚烂却短暂,如今已难得一见。
萧逐云的世界,也随之收缩到了极致。他的生活重心完全围绕着父亲的床榻,日复一日地进行着喂药、擦拭、按摩、翻身这些琐碎而必需的护理。他学会了从父亲最细微的呼吸变化、眉心的一道浅痕、或是手指无意识的蜷缩中,解读他的需求与不适。言语变得多余,陪伴本身,成了最深的沟通。外界的一切喧嚣、季节的变换,似乎都被这间病房厚厚的墙壁隔绝开来,变得遥远而模糊。
然而,就在这片近乎与世隔绝的寂静中,一份来自外界的、沉重的荣誉,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激起了层层涟漪。
一个午后,陈叔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敬意与难以启齿的复杂神情。他先是看了看沉睡中的萧惊弦,然后对萧逐云使了个眼色,两人走到了外间的小客厅。
“逐云,”陈叔压低声音,语气凝重,“中国电影家协会和文联那边,刚刚联合发来了正式的公函和邀请。”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他们决定……授予萧老师‘终身成就奖’和‘德艺双馨艺术家’称号,以表彰他……一生的艺术成就,以及……以及他与疾病抗争所展现出的非凡勇气和人格力量。”
陈叔的声音有些哽咽:“颁奖典礼下周举行,他们……非常希望萧老师能出席,哪怕只是片刻。如果实在不行……他们恳请你能作为代表,代父领奖。”
萧逐云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心中却翻涌起惊涛骇浪。终身成就奖!德艺双馨!这是国内电影界和艺术界最高的、也是最沉重的荣誉!它们像两座巍峨的山峰,是对父亲一生跋涉的最权威的肯定。若在往日,这该是何等辉煌、何等激动的时刻!父亲应该站在聚光灯下,接受来自整个行业的致敬与掌声。
可现在……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里间病房的门,仿佛能穿透门板,看到父亲那瘦削得脱了形的睡颜。出席典礼?这根本是天方夜谭。即便是代领,对于此刻心如止水、全力守护父亲最后时光的他来说,也像是一种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不合时宜的打扰。
陈叔看出了他的犹豫,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我明白你的心情。但……这不仅仅是荣誉,也是整个行业对萧老师的心意,是对他这一生的……一种总结和致敬。我觉得……你应该去。为了你爸爸,也为了所有敬爱他的人。”
萧逐云沉默了很久。窗外,一片梧桐叶旋转着飘落。他终于缓缓抬起头,眼中带着疲惫,却也有了一种决断后的平静:“我明白了,陈叔。我去。”
颁奖典礼那天,萧逐云请护士和护工格外仔细地照料父亲,自己则换上了一套简洁的黑色西装。镜子里的他,面容清瘦,眼窝深陷,眉宇间带着挥之不去的倦意,与西装所代表的正式场合格格不入。他没有系领带,觉得那是一种束缚。临出门前,他走到父亲床边,俯下身,在父亲耳边极轻地说:“爸,我出去一会儿,去替您拿个奖,很快就回来。” 沉睡中的萧惊弦毫无反应,只有微弱的呼吸证明着生命的延续。
典礼现场,灯火辉煌,名流云集,充满了鲜花、掌声和闪光灯。当主持人用庄重而饱含感情的声音宣布奖项,并简述萧惊弦的艺术生涯和近况时,全场肃然,许多人的眼眶湿润了。
萧逐云走上舞台。聚光灯打在他身上,刺得他有些睁不开眼。他站在话筒前,看着台下无数双充满敬仰、同情和期待的眼睛,手中沉甸甸的奖杯和证书,仿佛有千钧之重。他沉默了几秒钟,会场安静得能听到针落地的声音。
他没有准备华丽的致辞稿。他抬起头,目光仿佛穿透了礼堂的穹顶,望回了那间安静的病房。他的声音通过麦克风传遍会场,低沉、沙哑,却带着一种撼人心魄的平静力量:
“谢谢。谢谢大家还记得我父亲,萧惊弦。”
“我父亲……他现在不能来这里。他正在打一场很艰难、很漫长的仗。”
“这个奖,很重。它记录了他一辈子对电影的痴迷,对每一个角色的敬畏。但我想,对我父亲而言,可能还有一个奖,分量更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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