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弈世间 第84章 新的漩涡

离开张彪那间看似气派、实则已筑起无形高墙的仓库，陈骏心中并无多少波澜，反倒有一种尘埃落定的清晰。江湖人情，本就薄如窗纸，经不起利害的轻轻一捅。张彪的敬畏与疏远，早在他预料之中，甚至可视为一种更为现实的“坦诚”。此刻，依赖外力已成奢望，甚至可能是陷阱，一切只能凭自身之力破局。

他没有急于寻找固定的落脚点，而是如同水滴融入沙地，彻底消匿于潞州城西区这片鱼龙混杂的土壤之中。近半年在清微观的潜修，尤其对敛息、隐匿法门的钻研，此刻展现出惊人成效。他换上了一身沾染着汗渍与尘土、与码头苦力别无二致的旧短打，脸上刻意抹了些许灰渍，收敛了眼中因修为精进而自然蕴藉的神采，步履变得与周遭劳碌大众一般沉重而略显拖沓。他不再走显眼的大路，专挑屋檐下、货堆间隙、人群边缘等视觉盲区移动，身形时而融入搬运货物的力工人流，时而隐于嘈杂集市的人声鼎沸，气息与周遭环境几乎融为一体，存在感降至最低。

他的目标明确如猎鹰：找出那些“生面孔”，弄清他们的底细、目的、以及背后可能存在的蛛丝马迹。这需要极致的耐心、敏锐的观察力，以及一种近乎本能的、对危险与异常的直觉。他将自身化作一个无声的观察者，一枚悄然落入棋盘的“暗子”。

接下来的数日，陈骏的生活节奏变得极其单调而高效。拂晓时分，他便混入等待派工的苦力人群，蹲在墙角，耳朵却如雷达般捕捉着一切流言蜚语，从工头的呵斥、力工对工钱的抱怨、到帮派小头目间隐晦的交谈，从中筛选有用的信息碎片。日头升高后，他或是在码头货栈区看似漫无目的地徘徊，实则目光锐利地扫视着进出车辆、陌生面孔、以及某些仓库不寻常的动静；或是潜入那些价格低廉、人声鼎沸的茶馆酒楼，择一最不引人注目的角落，要一壶最便宜的粗茶，一坐便是半日，看似发呆，实则心神高度集中，从各色人等的闲聊、吹嘘、乃至醉后失言中，拼凑着城西区域的势力分布与近期异常。

起初的收获琐碎而令人困惑。确如张彪所言，这片区域多了许多陌生面孔。他们衣着普通，举止低调，分散在码头、货栈、茶馆等地，不像寻常江湖人那般张扬，也不似商贾忙于应酬。但他们身上有种共同的特质：眼神警惕而锐利，步伐沉稳协调，彼此间偶有交汇的目光带着某种默契，交流时往往使用简洁的手势或隐语，行动极有规律，像是在执行某种固定的巡视或监视任务。陈骏曾尝试悄然尾随其中一人，但对方警惕性极高，在人群中穿梭自如，且似乎对地形极为熟悉，几次都险些被其迂回路线带入死胡同或暴露行踪，显示出极强的反跟踪能力。有两次，当陈骏无意间靠近某些被废弃的旧码头或临河荒滩时，会隐隐感到一丝若有若无的、被远处目光锁定的寒意，但当他凝神感应时，那感觉又瞬间消失，如同鬼魅，显然对方在隐匿和侦查方面受过极专业的训练。

这些发现让陈骏心头愈发沉重。这些“生面孔”绝非等闲，其组织性、纪律性、专业性远超张彪这等地方帮派，更像是一支训练有素的精锐暗探。他们在此地编织着一张无形而严密的大网，网的焦点，似乎始终围绕着半年前那场风波的余烬，以及他陈骏这个关键人物。

转机出现在一个细雨绵绵、天色阴沉的午后。连日探查无显着进展，陈骏决定改变策略，前往城西区域相对消息灵通、三教九流混杂的“悦来茶馆”碰碰运气。这家茶馆档次稍高于苦力聚集的路边摊，客人成分复杂，既有歇脚的行商、本地小有产业的坐贾，也有些看似游手好闲、实则消息灵通的“包打听”。

茶馆内人声嘈杂，水汽混合着劣质茶叶和汗味的气息弥漫。陈骏拣了个靠窗又能观察入口的僻静角落坐下，点了一壶廉价的茉莉花茶，状似悠闲地望着窗外雨幕，实则心神如网，悄然撒向整个空间。

约莫一炷香后，三名中年男子走了进来。他们穿着普通的棉布长衫，看似行商打扮，但气质沉稳内敛，步履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协调感，与寻常商旅迥异。他们选择了一张靠近楼梯下方、相对隐蔽的桌子坐下，点了茶点，声音压得较低。若非陈骏修为大进，耳力远超常人，且一直保持着高度警觉，几乎难以在嘈杂环境中捕捉到他们的交谈。

起初是些关于药材行情、货运成本的闲聊，听起来与普通商人无异。但很快，其中一人，一个面色焦黄、眼神精明的瘦高个，话锋微转，声音压得更低：

“……确认了？最后的气息残留，指向这片河湾区？” 他用的是“气息残留”而非“踪迹”，用词颇为怪异。

“八、九不离十。” 接话的是个微胖、手指关节异常粗大的汉子，他啜了口茶，语气肯定，“‘影卫’反复勘验过，虽然痕迹几乎被风雨和时间抹平，但指向性很明确。只是目标物……似乎已不在原处。”

“上面催得很紧。” 第三个人，一个留着短须、面容冷峻的汉子，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寒意，“‘那位’近来心情很不好，慕容家的耐心是有限的。”

“慕容”二字，如同惊雷，毫无征兆地劈入陈骏的耳中！他的心脏猛地一缩，全身血液似乎都在瞬间凝滞！慕容家！竟然是慕容家！

这个名字，他绝不陌生！在清微观藏经阁阅读那些涉及天下大势、世家门阀的典籍杂记时，慕容世家是无论如何也绕不开的庞然大物。这是一个雄踞帝国东北边境、传承超过三百年的顶级门阀，势力盘根错节，不仅掌控着庞大的商贸网络、矿产资源和数条重要商道，更蓄养着精锐的私兵“铁骑卫”，传闻与帝国皇室及军方高层关系千丝万缕，其影响力辐射数州之地，是真正能够左右一方局势的巨擘！其根基虽在东北，但触角延伸之广，据说帝国东南沿海乃至西南边陲，都有其若隐若现的影子。这样的家族，其目光怎么会投向潞州这等偏僻小城？半年前那场看似偶然的“重宝风波”，究竟牵扯到了何等惊天动地的秘密，竟能引来这等恐怖存在的关注？

陈骏强行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维持着端杯喝茶的姿势，眼角的余光却如最精密的刻度尺，牢牢锁定着那桌人。他注意到，那微胖汉子在提到“影卫”时，放在桌下的左手食指，无意识地在膝盖上轻轻敲击了一个三短一长的特定节奏。而那冷峻汉子在说到“那位”时，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其细微、却无法完全掩饰的敬畏与恐惧。

“谨慎些。” 瘦高个警惕地扫视四周，声音压得几乎如同耳语，“风声似乎有点紧。听说……‘目标’可能已经潜回此地了。”

“哦？” 微胖汉子眼中精光一闪而逝，“消息来源可靠？是‘青蚨’的线报？”

“还在交叉核实。不过，若他真回来了，倒也省了我们漫无目的地撒网。‘青蚨’小组已经处于待命状态，只等最终确认，便可随时收网。” 冷峻汉子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仿佛猎人终于等到了猎物出现的信号。

“不可掉以轻心。” 瘦高个提醒道，语气凝重，“目标非比寻常，能在当初那种天罗地网下脱身，绝非侥幸。家主有严令，务必生擒，而且要确保那‘东西’万无一失。若有闪失，你我都担待不起。”

对话到此，几人似乎达成了某种共识，不再深入讨论此事，转而聊起了些北地风物、药材行情等无关话题，但气氛明显更加凝重。又坐了约半盏茶功夫，便起身结账，各自撑起油纸伞，悄无声息地融入门外的雨幕之中。

陈骏依旧坐在原地，手中的粗陶茶杯仿佛重若千钧。短短几句低语，蕴含的信息却如同冰山浮出水面的一角，揭示出的真相令人心惊肉跳，脊背发寒！

幕后黑手，直指慕容世家这尊庞然大物！

他们寻找的，不仅仅是那件“重宝”，更重要的目标，是他陈骏本人！而且要活口！

他们拥有名为“影卫”的专业情报勘测人员，以及名为“青蚨”的专职行动小组，结构严密，分工明确，绝非乌合之众。

一张针对他的精密罗网，早已在潞州城悄然布下，只待确认他的踪迹，便会立刻发动雷霆一击！

所有的线索瞬间串联起来！半年前那场突如其来的、规模远超寻常江湖仇杀的劫掠；漕帮冯舵主事后暧昧难明的态度乃至可能的灭口之举；张彪的迅速崛起与其今日的忌惮疏远；乃至鄞州郡欧阳世家那看似偶然、实则可能别有深意的挑衅……这一系列事件的背后，极可能都晃动着慕容世家那巨大而恐怖的阴影！自己当初偶然得到的那件东西，其价值与牵扯的秘密，恐怕远远超出了他最大胆的想象！

一股前所未有的巨大危机感，如同冰冷的深海暗流，瞬间将陈骏吞没。面对慕容家这样的势力，个人的勇武、智谋，显得如此渺小和无力，仿佛螳臂当车。然而，就在这极致的压力与恐惧之下，他心中那初生的“弈”意，非但没有崩溃，反而如同被投入熔炉的精铁，被锤炼得愈发凝实、纯粹、冰冷！恐惧并未使他失措，反而激起了他骨子里那股于绝境中寻求生路、甚至敢于向更强者挥刀的狠厉与绝对的冷静。

“慕容世家……影卫……青蚨小组……” 陈骏在心中反复咀嚼着这几个关键词，眼神锐利如即将出鞘的寒刃，一股混合着绝望与兴奋的战意悄然滋生，“好大的手笔！真是看得起我陈骏！既然避无可避，退无可退，那便……放手一搏！看看是你们这天罗地网够结实，还是我这颗意外的棋子，能搅得你们这盘大棋天翻地覆！”

他缓缓放下茶杯，在桌面上留下几枚温热的铜钱，起身走入门外依旧连绵的雨幕之中。冰凉的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与单薄的衣衫，却让他因震惊而有些燥热的头脑瞬间冷却下来，变得异常清醒和敏锐。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面对的将是前所未有的恐怖对手，每一步都如履薄冰，每一次呼吸都可能关乎生死。这场骤然升级、等级远超想象的巨大漩涡，已将他彻底卷入中心。而他的“弈”之路，也将在与这等庞然大物的残酷周旋与搏杀中，迎来真正的淬炼与考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