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弈世间 第137章 上古遗民

“青鹞号”如同挣脱了无形蛛网的飞蛾，在陈骏那一声蕴含清心镇魂之力的雷霆断喝下，以及周老大拼尽全身力气、几乎将舵轮扳断的疯狂转向中，庞大而坚固的船体发出了令人牙酸的嘎吱呻吟，艰难地、一寸寸地偏离了那片散发着致命温暖与诱惑的金色幻光海域。当最后一丝令人心神摇曳的暖意被重新涌来的、冰冷粘稠如浆糊般的乳白色浓雾彻底吞噬时，甲板上的所有人，都如同刚从一场极致奢华却暗藏杀机的迷梦中惊醒，后背瞬间被涔涔冷汗浸透，心中充满了劫后余生的虚脱与后怕。

接下来的航行，是在一种更加深沉、更加令人窒息的压抑与茫然中进行的。那诡异的浓雾仿佛永恒的帷幕，死死笼罩着天地，隔绝了日月星辰，也吞噬了所有的方向与希望。磁石罗盘的指针依旧如同疯魔般狂乱旋转，莎莉娅·风语者试图依靠对洋流和风向来判断方向的努力也宣告失败，这片海域的物理规则似乎完全紊乱。食物和淡水在严格的配给制度下日渐减少，瓷缸底部的刻度线每一次下降，都如同在船员们紧绷的心弦上又加重了一分压力。绝望的情绪，如同船舱底部阴暗角落悄然滋生的、带着腐臭气息的霉斑，无声无息地蔓延开来，侵蚀着每个人的意志。就连一向以沉稳如山着称的老舵手周老大，眉宇间也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郁，他只能凭借数十年海上生涯磨砺出的、近乎野兽本能般的直觉，依靠掌心通过舵轮传来的、船只与海水搏击时产生的极其微弱的反馈，勉强维持着一个连他自己都无法确定的“向前”航向。这方向究竟通向生机，还是更深的绝境，无人知晓，仿佛在无尽的黑暗深渊中盲目前行。

就在淡水储备即将见底、人心浮动已达临界点、几近哗变的边缘时刻，转机在一个天色灰暗得如同黄昏的午后，悄然降临。一直如同石雕般坚守在最高桅杆了望台上、双目因长时间凝视混沌而布满血丝的赵乾，突然用他那因干渴而嘶哑的喉咙，爆发出了一声充满狂喜的呐喊：“左舷前方！鸟！有海鸟在飞！”

这一声呐喊，如同在死寂的墓穴中投入了一颗火星，瞬间点燃了所有濒临崩溃的船员心中残存的希望之火！海鸟的出现，意味着附近极有可能存在陆地或岛屿！那是生存的象征！就连终日焦躁不安、以捶打船舷发泄情绪的哑巴力士阿蛮，也猛地停止了动作，仰起那张布满憨厚与迷茫的脸，浑浊的眼珠里，罕见地闪过了一丝微弱却真实的光亮。

莎莉娅·风语者几乎是手脚并用地迅速攀上桅杆，与赵乾一同极力远眺。果然，在左前方那片似乎永恒不变的、令人绝望的乳白色混沌深处，有几个细小的黑点正在顽强地盘旋、俯冲！那是海鸟捕食的迹象！更令她心脏狂跳的是，她敏锐无比的感官察觉到，空气中那股始终萦绕不散的、混合着腐朽与硫磺的窒息性气味，似乎变得淡薄了一些；而从那个方向吹来的微弱气流中，竟然夹杂着一丝极其清新、属于茂密植被的草木芬芳，以及……一丝若有若无、却绝不可能认错的、人类聚居地特有的烟火气息！

“陆地！一定有陆地！而且可能有人烟！”莎莉娅的声音因极度激动而颤抖，她迅速滑下桅杆，手指坚定地指向海鸟出现的方位，语速飞快，“风向和那股微弱的引导性水流都指向那边！周老大，调整航向，全速前进！”

希望的曙光如同强心剂，瞬间注入了“青鹞号”这艘濒临绝境的船只。残存的风帆被再次鼓起，尽管破败，却承载着全船人的求生渴望，朝着那生命指引的方向，小心翼翼地加速驶去。随着距离的拉近，周围的雾气似乎也识趣地渐渐变得稀薄，能见度缓慢提升。终于，在又经历了近半日忐忑不安的航行后，一个模糊而巨大的、深沉的墨绿色轮廓，如同一头在雾中沉睡的远古巨兽，穿透了最后几层稀薄的雾霭，清晰地、巍峨地矗立在了远方的海平线上！

那是一座岛屿。一座规模远超众人想象、充满原始洪荒气息的巨大岛屿。岛屿的中部是连绵起伏、高耸入云的山峦，山体被浓郁得化不开的、近乎墨绿色的原始森林完全覆盖，藤蔓缠绕，古木参天，山巅云雾缭绕，透着一股神秘与危险的气息。岛屿的边缘多是陡峭如刀削斧劈的黑色玄武岩悬崖，崖下波涛汹涌，雪白的浪花疯狂拍打着嶙峋的礁石，发出雷鸣般的轰响，令人望而生畏。然而，在岛屿的东南侧，却奇迹般地出现了一处相对平缓的湾澳，形成了一道天然的避风良港。湾内的海水呈现出一种诡异的、近乎墨绿的色泽，深不见底，却异常平静，仿佛一块巨大的深色翡翠，与湾外咆哮的狂涛形成了鲜明而诡异的对比。

“找合适的登陆点！补充淡水！寻找食物！”陈骏当机立断，生存的本能在这一刻压倒了一切对未知风险的顾虑。

“青鹞号”小心翼翼地规避着水下隐约可见的黑色礁石幽灵，缓缓驶入了那片平静得有些过分的湾澳。抛锚后，缆绳沉入那墨绿色的海水中，触手冰凉刺骨，仿佛能冻结灵魂。湾澳的一侧是刀削般的峭壁，另一侧则是一片蔓延至山脚密林边缘的、由黑色沙砾和大小不一的光滑鹅卵石组成的广阔滩涂。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带着甜腥气的草木腐烂味、湿润肥沃的泥土气息，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澎湃而原始的生命力，仿佛踏足了一片未被文明触及的史前世界。

然而，就在小艇尚未放下、船员们正准备欢呼踏上坚实土地之际，异变陡生！

只见从滩涂后方那幽深得如同巨兽喉咙的密林边缘，悄无声息地、如同鬼魅般涌出了数十道身影！这些人身形大多矫健精悍，皮肤是常年沐浴阳光和海风形成的健康古铜色，身上穿着极为简陋原始的衣物，主要由某种韧性极强的植物纤维粗糙编织而成，间或点缀着未经鞣制的兽皮，仅能蔽体，却充满一种野性的力量感。他们的脸上、手臂、胸膛等裸露的皮肤上，用靛青、赭石和白色矿物颜料，涂抹着奇异、狰狞、充满抽象美感的图腾纹路，这些纹路似乎蕴含着某种古老的信仰或力量。他们手中持有的武器也极为原始，大多是磨制得异常锋利、闪烁着黑曜石特有寒光的矛头绑在硬木长杆上制成的长矛，沉重坚实的硬木棍棒，以及一张张弓臂以奇特弧度弯曲、弓弦紧绷的强弓，搭在弓弦上的箭矢，箭头不仅锋利，更隐隐泛着幽蓝或暗紫色的光泽，显然淬有见血封喉的剧毒！最令人心惊的是，他们行动时悄无声息，脚步轻盈得如同猎豹，呼吸绵长细微，仿佛与脚下的沙砾、身后的密林完全融为一体，气息收敛得极好，直到他们如同从阴影中渗出般出现在滩涂上，严阵以待，才被感官敏锐的赵乾等人察觉。

“全员戒备！准备战斗！”周老大瞳孔骤缩，用嘶哑的嗓音厉声喝道。久经沙场的水手们反应迅速，立刻拿起身边的长矛、鱼叉和弯刀，紧张地聚拢到面向滩涂一侧的船舷，组成了一道脆弱的防线，空气中瞬间充满了剑拔弩张的火药味。

陈骏目光凝重如铁，飞速地扫视着这群突然出现的、充满敌意的岛民。他们的装束、武器、图腾、乃至眼神中透露出的那种未经文明驯化的、纯粹野性的警惕与敌意，都与中原地区、乃至他听闻过的任何海外番邦部落截然不同，透着一股极其古老的、仿佛从时光长河上游漂流而来的蛮荒气息。更让他内心掀起惊涛骇浪的是，他悄然释放出的、用于感知的“弈”意，在触及这些岛民时，感受到的并非中原武者修炼出的内力波动，而是一种更加原始、更加磅礴、仿佛源自血脉深处、与脚下大地、周围山林紧密相连的、充满了爆炸性力量与顽强生命韧性的“气血之势”！这股气势如同尚未雕琢的璞玉，粗糙却蕴含着惊人的潜能，其运行方式，与他所知的任何武学流派都迥然相异。

双方在冰冷的墨绿色海水与黑色滩涂之间，形成了紧张无比的对峙。岛民们沉默着，没有发出任何喊叫，只是用那双双锐利如鹰隼、充满了陌生与排斥目光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这艘突如其来的、造型古怪的“巨船”。片刻后，一名看似为首者的壮汉向前迈出几步。他身材异常魁梧雄壮，比身后的同伴高出整整一个头，浑身肌肉虬结如岩石，脸上涂满了深青色的、如同漩涡般的复杂图腾，手持一柄比其他人都要巨大沉重、斧刃闪烁着寒光的黑曜石战斧。他张开厚实的嘴唇，发出一连串急促、低沉、音节古怪且充满了喉音与爆破音的语言，声音沙哑而极具穿透力，仿佛猛兽在领地边缘发出的警告性低吼，其语言结构完全无法理解，但其中蕴含的强烈警告、驱逐与敌意，却表露无遗。

“他们说什么？”周老大压低声音，紧张地询问身旁见识最广的莎莉娅。

莎莉娅紧蹙秀眉，侧耳仔细分辨，随后无奈地摇头，脸上充满了困惑：“完全听不懂……这种语言的发音方式非常古老原始，音节结构也很奇特，似乎……夹杂着大量模仿风声、海浪声、野兽吼叫的拟声词，语法逻辑与我们已知的任何语系都不同。”

陈骏示意众人保持最大限度的克制，不要做出任何可能被误解为攻击的姿态。他深吸一口气，上前几步，走到船头最前沿，尽量让自己的面部表情显得平和而无害，用缓慢而清晰的官话说道：“我们并无恶意。我们的船只遭遇巨大风暴，迷失方向，漂流至此。我们急需补充淡水和食物，只需短暂休整，恢复体力后便会立刻离开，绝不会打扰你们的生活。” 同时，他示意阿蛮搬出一小桶作为贸易品储备的、雪白的上等粗盐，放在船头显眼的位置，以此表达友好的意图。

那持斧的魁梧头领目光锐利如刀，在陈骏脸上、那桶盐以及他身后的船只之间来回扫视，眼神中的敌意似乎略微减弱了一丝，但警惕之色丝毫未减。他再次开口，语调似乎比刚才缓和了一些，但吐出的语言依旧如同天书，无法理解。他伸出一只粗壮的手指，先是指了指岛屿深处那茂密得令人心悸的森林，然后又坚决地指向广阔无垠的大海，最后做了一个极其强硬、不容置疑的挥手驱逐动作，意思再明确不过：此地不欢迎你们，请立刻离开！

就在这紧张的对峙间隙，陈骏的目光越过了这群充满敌意的岛民，投向了他们身后那幽暗的密林边缘。在那里，透过林木的缝隙，他隐约看到了一些建筑的轮廓——那并非简陋的窝棚，而是用极其粗大的原木和硕大的石块巧妙垒砌而成的屋舍，结构看似粗犷，却异常坚固，透着一股与自然抗争的顽强生命力。更引人注目的是几根矗立在村落入口处的、需要数人合抱的木质图腾柱，上面雕刻着与岛民脸上图腾相似的、却更加复杂精美的图案，充满了神秘古老的仪式感。然而，最让陈骏瞳孔骤然收缩、心中巨震的是，他隐约瞥见，在村落中的一片空地上，似乎有一些岛民正在进行着某种活动——他们的动作看似毫无章法，如同随性的舞蹈，却充满了一种难以言喻的、与周围环境（风声、林涛、甚至大地脉搏）完美契合的奇异韵律！他们的呼吸方式极为独特，一呼一吸绵长深远，仿佛在与天地交换能量；他们的肢体舒展与爆发，充满了原始的力量感，却又暗合某种古老的发力技巧……这绝非简单的活动，更像是一种……他从未见过、迥异于中原任何武学流派的、与自然深度共鸣的古老战舞或修炼法门！

“上古遗民……！”一个石破天惊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中了陈骏的脑海！这些岛民，他们与世隔绝的生存状态、古老原始的语言、独特的图腾信仰、尤其是那隐约流露出的、与自然浑然一体的修炼方式……这一切迹象都强烈地指向一个惊人的可能——他们极可能是上古某个遥远时期，或许是因为那场导致“天道有缺”的惊天大战，或许是因为其他未知的天地巨变，而遗落在此、与外界彻底隔绝了不知多少千年甚至万年的先民后裔！他们如同活化石般，保留着极其古老的生活方式、文化习俗，甚至可能……保留着一些早已在中原失传的、关于那个湮灭时代的零碎记忆或古老传承！

这个发现，让陈骏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血液加速奔流。若真如此，这座看似荒蛮的岛屿，其价值将远超淡水和食物的简单补充！它可能是一个活着的、蕴藏着上古秘辛的、无与伦比的宝库！是揭开“天道有缺”之谜的一条可能捷径！

然而，喜悦瞬间被巨大的现实难题冲淡。如何与这些充满敌意、语言完全不通、且显然极度排外的上古遗民进行有效沟通？如何取得他们的基本信任，避免爆发冲突？进而，如何才有可能探寻到他们可能守护着的古老秘密？强行登岸，必然爆发血腥冲突，对方人数占优，熟悉地形，那诡异的修炼法门和淬毒武器威力未知，“青鹞号”和疲惫的船员们经不起再次损耗。示好，对方的态度却如此坚决而冷漠。

就在陈骏心中电光火石般权衡利弊、寻找破局之策时，那名持斧头领似乎因为长时间的僵持而失去了耐心。他眼中寒光一闪，发出一声更加低沉有力的吼声，将手中沉重的石斧猛地顿在黑色的沙砾地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他身后的数十名岛民仿佛接收到了明确的指令，齐齐向前逼近一步，手中的长矛、弓箭齐齐对准了“青鹞号”，肃杀之气瞬间弥漫开来，气氛紧张到了极点，大战一触即发！

陈骏深吸一口气，知道不能再犹豫。他缓缓抬起双手，掌心向外，示意己方绝无武器且毫无敌意。同时，他暗中将一缕极其微弱的、平和的、带着探寻与友善意味的“弈”意，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般，小心翼翼地、不敢带有丝毫攻击性地，向那名持斧头领扩散而去。这并非精神攻击，而是一种尝试，试图跨越语言的屏障，直接传递一种“我们需要帮助”、“希望和平交流”的纯粹意念。与此同时，他的目光坚定而坦诚地迎向那头领锐利的目光，用手指了指自己干裂的嘴唇，又指了指岛屿深处（暗示需要水源），做了一个恳切的、代表“需要”的手势。

那头领显然敏锐地察觉到了那股奇异的、直接触及心灵的意念波动。他古铜色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明显的神情变化——那是一种混合着惊疑、困惑、警惕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对未知力量的审视。他紧紧盯着陈骏，那双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睛微微眯起，似乎在极力分辨这突如其来的“意念”究竟是善意的橄榄枝，还是某种更加诡秘难防的攻击前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