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草香香 第44章 仇人相见（1986年夏末）

在废品站干了小半个月，日子总算有了点起色。老孙头虽然话少，脸也总是板着，但人还算公道。我每天早早去，把院子收拾得利利索索，分类归置得清清楚楚。我那点估摸斤两的“本事”，也越来越准，好几次帮老孙头避免了被那些滑头占便宜。他给我结工钱时，虽然还是那副淡淡的样子，但偶尔会多给个五分一毛的，算是认可。工钱加上中午那顿糙米饭，我和张力总算能勉强糊口了。

我用攒下的一点钱，在旧货市场给张力买了双半新的解放鞋，孩子不用再光脚或者穿那双快散架的破布鞋了。又扯了几尺最便宜的粗布，晚上在好心大婶家的棚子里，就着油灯，给自己和张力各缝了身换洗的衣服。虽然还是补丁摞补丁，但至少干净整齐了些。

我们依旧住在那间四面透风的破棚子里，但比起刚进城时的惶惶不可终日，心里踏实多了。我开始琢磨着，等再攒点钱，能不能租个更便宜点的小窝棚，哪怕只有巴掌大，好歹是个能遮风挡雨的“家”。

这天下午，老孙头说要去城西的收购站送一批整理好的废铜，让我看着点摊子，有零散来卖废品的，按平时的价收就行，他回来再结账。这可是他第一次让我单独看摊，我心里有点紧张，又有点被信任的激动，连连点头保证看好。

送走老孙头，我一边继续归置废品，一边留意着门口。张力很乖，坐在角落里玩我给他捡的几个光滑的小石子。

快到傍晚的时候，没什么人来卖废品了。我看天色还早，想着张力好久没吃过零嘴了，心里一软，便锁好废品站的门，拉着张力，想去附近那个小集市上，看看有没有便宜的水果，哪怕买个小点的歪瓜裂枣给孩子解解馋。

集市上人来人往，挺热闹。卖菜的、卖针头线脑的、吆喝着处理减价布头的，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我紧紧拉着张力的手，在人群里小心地穿行，眼睛搜寻着卖水果的摊子。

正走着，迎面走过来几个人，有说有笑的，差点跟我撞上。我下意识地往旁边一让，抬头一看——浑身的血“唰”地一下，全涌到了头顶，又瞬间凉了下去！

是张左明！还有婆婆王桂花！他们俩中间，走着那个叫小凤的女人！小凤怀里，还抱着那个用花布被子裹着的、几个月大的女婴！

他们怎么会在这里？！在青石县？！

张左明穿着一身半新的蓝色涤卡衣服，头发梳得油光锃亮，嘴里叼着烟，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王桂花也穿着件崭新的深色褂子，脸上居然带着点笑模样，正跟小凤指指点点的，不知道在说什么。小凤低着头，怯生生地跟着，怀里紧紧抱着孩子。

他们显然也看见了我。张左明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眼神里先是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变成了毫不掩饰的厌恶和鄙夷，像看到了什么脏东西。王桂花更是夸张，脸上的笑一下子垮掉，换上了那种我熟悉至极的刻薄和嫌弃，还带着点惊慌，好像我的出现，玷污了他们“体面”的生活。小凤则吓得往张左明身后缩了缩，抱紧了孩子。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集市上的喧嚣仿佛都离我很远，我只能听到自己心脏“咚咚咚”狂跳的声音，像要炸开一样！仇恨、愤怒、屈辱、还有一丝连我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慌乱，像火山一样在我胸腔里喷涌！

张力也认出了他们，吓得“哇”一声哭起来，死死抱住我的腿，把小脸埋在我身上，浑身发抖。“爸爸…奶奶……怕……”孩子带着哭腔的呓语，像一把刀，狠狠扎进我心里！

我死死咬着牙，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才勉强压住冲上去撕碎他们的冲动！我不能！这里是县城，是闹市！我要是闹起来，占不到半点便宜，反而可能被他们倒打一耙！而且，老孙头的废品站就在附近，我不能把麻烦引过去，丢了这份来之不易的活计！

张左明最先反应过来，他狠狠瞪了我一眼，那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然后像是怕沾染晦气似的，拉着王桂花和小凤，快步从我们身边绕了过去，嘴里还不干不净地低声骂了句：“丧门星！阴魂不散！”

王桂花也回过头，恶狠狠地剜了我一眼，那眼神里的恨意，比张左明更甚。

他们一家三口（现在是四口），像躲瘟疫一样，匆匆消失在了人群里。

我僵在原地，浑身冰冷，像刚从冰窟窿里捞出来一样。直到张力害怕的哭声把我拉回现实。

“力力不怕，不怕，娘在呢……”我蹲下身，紧紧抱住儿子，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孩子的眼泪和我的混在一起，流了满脸。

周围有人好奇地看着我们这对抱头痛哭的母子，指指点点。但我已经顾不上了。巨大的冲击和仇恨，让我几乎窒息。

他们竟然也在县城！看他们那穿戴，那神态，日子过得似乎还不错！张左明这个抛妻弃子的畜生，王桂花这个刻薄恶毒的婆婆，他们凭什么能过得这么好？！而我，带着被他们差点害死的儿子，却要在这垃圾堆里刨食，住在破棚子里，看人脸色过活！

老天爷，你瞎了眼吗？！

为什么？！凭什么？！

一股滔天的恨意，像野火一样在我心里燃烧！烧光了我这些天刚刚积累起来的一点平静和希望！张左明！王桂花！你们等着！老天爷不报，我吴香香自己来报！你们加诸在我和力力身上的一切，我要你们百倍偿还！

我抱着还在抽噎的张力，失魂落魄地往回走。什么水果，什么零嘴，全都忘了。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报仇！我一定要报仇！

回到废品站门口，老孙头已经回来了，正坐在小板凳上抽烟。看见我们娘俩脸色惨白、眼睛红肿的样子，他愣了一下，皱了皱眉，但没多问，只是说：“回来了？没啥事就早点回去吧。”

我胡乱点点头，拉着张力，逃也似的离开了废品站。

回到那个冰冷的破棚子，我一屁股瘫坐在草垫上，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了。白天看到的那一幕，像噩梦一样，在我眼前反复闪现。

原来，仇恨从未远离。它只是暂时被生存的压力掩盖了。一旦遇到火星，就会立刻燎原！

张左明，王桂花，你们以为跑到县城就能摆脱我们？做梦！从今天起，我活着的目的，不再仅仅是养活儿子，更要找到你们，毁了你们现在拥有的一切！

这个县城，看来是注定要成为我们恩怨的战场了！我吴香香，跟你们没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