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草香香 第105章 以牙还牙（1988年夏）

日子像泡在苦水里，一天天熬着。张左明瘫在西屋炕上，成了个彻头彻尾的废人，疯得也越来越厉害。

刚开始，他只是傻笑、发呆、说胡话。后来，添了新毛病。喂他吃饭，好好的，他突然抬手就把碗打翻，稀粥烂菜泼一炕，还嘿嘿直乐。给他擦身子，他冷不丁就伸手乱抓，指甲又长又脏，在我胳膊上划出几道血檩子。最可恨的是拉屎撒尿，明明放了尿桶在炕边，他偏不，故意拉在炕上，弄得满屋子骚臭，然后像个得逞的孩子一样，看着你傻笑。

一次两次，我忍了。想着他是个疯子，跟他计较啥？可次数多了，我这心里的火，就像浇了油的干柴，蹭蹭地往上冒！

我每天累死累活，天不亮就起来，伺候这一大家子吃喝拉撒，忙地里活，摆摊卖菜，晚上躺下浑身像散了架。他倒好，躺着享清福不说，还变着法地给我添乱！那炕席，我一天得刷洗好几遍，累得腰都直不起来。胳膊上、手上，被他抓得伤痕累累。

看着他那张因为疯癫而扭曲的脸，听着他嘴里不清不楚地念叨“大哥别打我”，再想想他以前是怎么对我的——拳打脚踢，骂我是扫把星，从来不管跟力力死活，逼得我和力力差点活不下去——我这心里的恨意，就像毒草一样疯长！

凭什么？！凭什么他造了孽，现在疯了，瘫了，就得我来当牛做马地伺候他？还得忍受他这疯疯癫癫的折腾？我欠他的吗？！

那天下午，我刚从地里回来，累得满头大汗。进屋想喝口水，就闻到一股刺鼻的臭味。走进西屋一看，差点气晕过去！张左明又把屎拉在炕上了，黄乎乎的一片，他还用手抓得到处都是，墙上、被子上，全是屎印子！他自己坐在屎堆里，咧着嘴冲我傻笑。

我脑袋里“嗡”的一声，血直往头上涌！积压了太久的委屈、愤怒、疲惫，在这一刻像火山一样爆发了！

我冲过去，一把揪住他的破衣领，把他从屎堆里拽起来，抬手就朝他脸上狠狠扇了两个大嘴巴子！

“啪！啪！”清脆的响声在屋里格外刺耳。

张左明被打懵了，傻笑僵在脸上，眼神里露出一丝惊恐，像个做错事被突然抓住的孩子。

我指着他的鼻子，声音因为极度愤怒而颤抖，几乎是吼出来的：“张左明！你他妈的还是不是人？！啊？！我一天天累死累活伺候你，你就这么报答我？！故意的是不是？！你以为你还是以前那个能随便打骂我的张左明吗？！我告诉你！你做梦！”

我越说越激动，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来，但不是伤心，是憋屈了太久终于发泄出来的疯狂：“你也有今天！这就是你的报应！报应！你以前怎么打我的？啊？！现在轮到我了！瘫在炕上像条死狗！还得靠我赏你口饭吃！你再给我作！再作试试！看我不饿死你！”

我像疯了一样，把心里憋了多少年的怨恨，全都骂了出来。一边骂，一边不解气地又在他身上捶打了几下。张左明吓得缩成一团，抱着头，呜呜地哭了起来，嘴里含糊地求饶：“别打……别打……我错了……吃饭……吃饭……”

看着他这副窝囊可怜的样子，我突然停了手，喘着粗气，愣在那里。我这是在干什么？跟一个疯子较劲？发泄在一个已经毫无还手之力的人身上？

那一刻，我心里五味杂陈。有报复的快意，有种“你也有今天”的狠厉，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深的疲惫和悲哀。我吴香香，什么时候也变成了这样？变得跟王桂花、跟张左腾他们一样，对着一个弱者挥拳头？

力力听到动静跑进来，看到屋里的情形，吓得小脸煞白，怯生生地拉着我的衣角：“娘……你别打爸了……他……他傻了……”

我看着儿子惊恐的眼神，心里像被针扎了一下。我这是在给力力做什么榜样？教他以暴制暴吗？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我松开揪着张左明的手，指着那一炕的污秽，冷着脸说：“力力，去舀盆水来。”然后，我盯着瑟瑟发抖的张左明，声音冰冷：“把裤子脱了！脏成这样就别想要了！以后你再敢拉在炕上，就别想吃饭！饿着你！我看你还作不作！”

张左明似乎听懂了“吃饭”两个字，呜呜地哭着，笨拙地往下褪沾满屎尿的裤子。我忍着恶心，和力力一起，用破布蘸着水，一点点擦洗炕席，收拾残局。

从那以后，我对张左明，再也没了半点耐心和同情。他好好吃饭，我就给他一口；他敢捣乱，我就饿着他，或者给他几下子。他怕疼，怕饿，这招居然挺管用。虽然他还是会时不时犯病，但至少不敢再像以前那样明目张胆地故意折腾了。

村里有人风言风语，说我对一个疯子太狠了。王小丽更是到处嚼舌根，说我是虐待病人，心肠歹毒。

我听见了，只当是耳旁风。狠？他们谁又对我心软过？张左明以前对我狠的时候，谁站出来说过一句话？现在倒来装好人了？呸！

我知道，我变了。不再是那个逆来顺受、只会偷偷哭泣的吴香香了。生活把我逼成了一个泼妇，一个对疯子都能下得去手的狠心肠。但这能怪我吗？是这个家，是这些烂人烂事，一点一点把我磨成了这样！

有时候，夜深人静，看着西屋那个蜷缩在黑影里、偶尔发出梦呓的疯子，我也会感到一丝茫然。我这样对他，跟王桂花、张左腾他们，又有什么区别？

可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很快就被更现实的烦恼压下去：明天的饭钱在哪？地里的草该锄了？力力马上上小学了，小学不远，就在村里，力力的学费怎么办？

活下去，已经用尽了我全部的力气。善良和心软，在这个吃人的地方，是奢侈品。我吴香香，早就消费不起了。

既然命运把我推到了这个位置，既然这个烂摊子甩不掉，那我就用我的方式，硬着头皮扛下去！谁也别想再欺负我，哪怕是个疯子，也不行！这就是我悟出来的，最朴素的道理：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要想不被人踩在脚下，就得先学会亮出獠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