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草香香 第92章 下跪（1987年春）

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

院子里死气沉沉的，像座坟。王桂花神神叨叨，张左明丢了魂，张老栓还是个屁都不敢放的闷葫芦，再加上个整天哭哭啼啼的小花……这哪还是个家？分明就是个疯人院！我多待一天，都觉得胸口憋得慌，喘不上气。

我想走。这个念头，像野草一样在我心里疯长，烧得我坐立不安。晚上搂着力力睡觉，看着孩子熟睡的小脸，我就暗暗发誓：走！必须走！带着儿子离开这个鬼地方！哪怕出去要饭，也比在这烂泥潭里强！

可一想到“走”这个字，我心里就跟针扎一样疼。不是舍不得，是发愁。钱呢？路费呢？我们娘俩出去，住哪儿？吃啥？我身上摸不出一分钱，上次爹娘给的那点粮食，早被张左腾那个天杀的抢走了。我现在就靠接点针线活，换几个鸡蛋、半碗杂粮，勉强糊口。想攒下路费，那得猴年马月？

一想到这些，我就觉得前路一片漆黑，刚鼓起来的那点勇气，又像被针扎破的气球，一点点泄掉了。力力还这么小，我能带着他一起去冒险吗？万一……万一在外面活不下去呢？

这种纠结，像两把锯子，在我心里来回拉扯，疼得我夜里都睡不着觉。

也许是我这阵子表现得太明显了？也许是我看着院门发呆的次数太多了？王桂花那个老婆子，别看她现在神志不清，可那双眼珠子，偶尔扫过我时，还是像能看透人心似的。

这天傍晚，天刚擦黑。我正蹲在门口的小灶前煮野菜粥，力力在旁边玩泥巴。西屋的门“吱呀”一声开了。王桂花端着个空碗走出来，像是刚喂完张左明吃饭。

她没像往常那样直接去厨房，而是慢吞吞地挪到我这边。夕阳的余晖照在她佝偻的背上，花白的头发被风吹得乱糟糟的，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眼神空茫茫的。

我警惕地看了她一眼，没说话，继续搅动着锅里的粥。

她站在我面前，也不说话，就那么直勾勾地看着我，看得我心里直发毛。过了好一会儿，她突然开口，声音沙哑得像破锣：“香香……你……你是不是想走？”

我心里“咯噔”一下，手里的勺子差点掉锅里。她怎么知道的？我强装镇定，没抬头，硬邦邦地回了一句：“你管我呢。”

王桂花没接话，空气像凝固了一样。力力也感觉到气氛不对，停下玩泥巴，怯生生地看着我们。

突然，我眼前一花！王桂花竟然“噗通”一声，直挺挺地跪在了我面前！膝盖砸在硬邦邦的土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我吓了一跳，猛地站起身，往后倒退一步：“你……你干什么？！”

力力也吓得跑过来紧紧抱住我的腿。

王桂花跪在地上，抬起那张布满皱纹、毫无生气的脸，浑浊的老眼里竟然涌出了眼泪。她看着我，声音带着哭腔和一种近乎哀求的颤抖：“香香……我求求你……别走……千万别走……力力是张家的血脉啊……是老张家唯一的根苗了……你走了，力力怎么办？我们老张家……就真的绝后了啊……”

她一边说，一边竟然朝着我，“咚咚咚”地磕起头来！额头撞在地上，沾满了泥土。

我整个人都懵了！像被雷劈了一样，僵在原地，动弹不得。王桂花……给我下跪？还磕头？求我别走？这……这唱的是哪一出？！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在我印象里，王桂花永远是那个叉着腰、指着鼻子骂我的恶婆婆。她恨我入骨，巴不得我早点滚蛋。现在怎么会……？

我看着她花白的头顶，看着她因为磕头而微微颤抖的肩膀，听着她带着哭音的哀求，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什么滋味都有。有震惊，有疑惑，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快意？但更多的，是一种冰冷的警惕。

事出反常必有妖！这老婆子，肯定没安好心！她是不是怕我走了，没人给她当牛做马了？还是怕力力这个“张家的血脉”真被我带走了？

“你起来！”我冷着脸，声音干涩，“用不着这样！我走不走，是我自己的事！”

王桂花抬起头，额头上已经红了一块，沾着灰土。她泪眼婆娑地看着我，眼神里那种空茫和哀求交织在一起，看起来竟然有几分可怜：“香香……我知道……我以前对你不好……我不是人……我该死……可你看在力力的份上，看在他姓张的份上……留下来吧……这个家……不能散啊……”

她这话，像一把软刀子，戳在了我心窝最软的地方。力力……张家的血脉……

我低头看了看紧紧抱着我、吓得小脸发白的儿子。是啊，力力是张左明的儿子，名义上，确实是张家的种。可这个张家，配吗？他们何曾把力力当亲孙子看过？不是打就是骂，恨不得我们娘俩早点死！

现在倒想起来力力是血脉了？晚了！

我心里那点因为她的下跪而产生的一丝松动，瞬间又硬了起来。这肯定是苦肉计！想用这种方式把我拴在这个火坑里？做梦！

“你起来！”我提高声音，语气更冷了，“别在这演了！我看着恶心！这个家散不散，跟我没关系！我想走，谁也拦不住！”

王桂花见我态度坚决，哭声更大了，又要继续磕头。

就在这时，西屋的门帘被掀开，张左明晃晃悠悠地走了出来。他大概是被外面的动静吵醒了。他站在门口，眼神呆滞地看着跪在地上的王桂花和站在一旁的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个木头人。看了一会儿，他又默默地转身，回屋去了。

看着他那副样子，再看看跪在地上哭嚎的王桂花，我心里最后一点犹豫也没有了。这个家，从根上就烂透了！留下？等着被他们拖死吗？

我拉起力力，转身就往东屋走，不再看王桂花一眼。

“香香！香香！我求求你了！”王桂花在我身后绝望地哭喊着。

我“砰”地一声关上门，插上门闩，背靠着门板，心脏“咚咚”直跳。王桂花的下跪，没有让我心软，反而像一盆冷水，浇醒了我。

这个家，我必须离开！而且要尽快！再待下去，我怕自己也会变得不正常！

至于王桂花是怎么看出我想走的……也许，是我眼里的决绝太明显了吧。也好，知道了也好。反正，我是铁了心要走了。下一步，就是想办法，搞到路费！

我看着窗外彻底黑下来的天色，心里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了目标。走！不管多难，都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