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草香香 第35章 决绝（1986年夏初）

张力从水沟里被捞出来，烧了三四天，人总算退烧了，可魂好像丢了一半。以前那个会跑会跳、小嘴叭叭问个不停的孩子不见了，变成了一个整天蔫蔫的、眼神怯生生的小可怜。晚上睡觉总惊醒，一有点动静就吓得往我怀里钻，浑身发抖，嘴里含糊地喊着“怕水……大伯伯……别扔我……”。听着儿子睡梦中的哭喊，我的心像被钝刀子一下下地割，又疼又恨。

张左腾那个畜生，自打那事之后，见了我更是趾高气扬，那眼神里的得意和恶毒，藏都藏不住。他大概觉得，经过这一遭，我肯定被吓破了胆，再也不敢反抗了。王小丽见了我，眼神更躲闪了，有时候想搭句话，看我那冷得像冰碴子的眼神，又把话咽了回去。

村里人看我的眼光也更复杂了。同情的有，但更多的是避之不及，好像我身上真沾了啥晦气，谁靠近谁倒霉。连李婶子，送东西来的次数也少了，大概是怕惹上麻烦。

我冷眼看着这一切，心里那片荒原，最后一点犹豫和软弱，都被这场大火烧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冰冷的、坚硬的恨意和决绝。这个家，这个村子，已经没有我和儿子的活路了！再待下去，张力迟早会被他们折磨死，或者，我也会被逼疯！

走！必须走！离开这个吃人的狼窝！

这个念头一旦清晰起来，就像野草一样在我心里疯长。可是，往哪儿走？怎么走？我一个女人，带着个病恹恹的孩子，身无分文，能去哪儿？

回娘家？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我掐灭了。不能回去！爹妈年纪大了，弟弟还没成家，我这样拖家带口、一身麻烦地回去，不是给他们添堵吗？村里人怎么看？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人！而且，张左明欠的那笔阎王债，周阎王那帮人万一找不到张左明，会不会找到我娘家去？我不能连累他们！

那就只能往外走！去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讨饭也要活下去！

目标定了，接下来就是准备。我那点私房钱，藏了又藏，数了又数，加起来也就几块钱，还有几斤全国粮票。这点钱，够我们娘俩走多远？我心里一点底都没有。但不管够不够，都得走！留下来是等死，走出去，也许还有一线生机。

我开始偷偷地收拾东西。几件补丁摞补丁的换洗衣服，我和张力的，用一块旧包袱皮包好。那点救命钱和粮票，用油纸包了一层又一层，缝在贴身的衣角里。那把生锈的杀猪刀，我也带上了，不是为了杀人，是给自己壮胆，也是防身。剩下的，就是一点干粮，几个煮熟的土豆，几个窝窝头，省着点能吃两三天。

东西不多，一个小包袱就装下了。可每收拾一样，我的心就沉一分。这就是我和儿子全部的家当了，就要靠着这点东西，去闯一个完全未知的前路。

张力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变得特别黏我，我走到哪儿他跟到哪儿，小手紧紧攥着我的衣角，大眼睛里满是惶恐。“娘，咱们要去哪儿？”他小声问。

我蹲下身，摸摸他瘦下去的小脸，心里酸得厉害，但脸上努力挤出一点笑：“力力乖，娘带你离开这儿，去一个没有坏人、不用怕水的地方，好不好？”

张力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把小脑袋靠在我肩膀上：“力力跟娘走，力力不怕。”

孩子的话像针一样扎在我心上。他还这么小，就要跟着我颠沛流离，吃苦受罪。可留下来，他受的罪只会更多！我咬紧牙关，把眼泪逼了回去。不能哭！哭了就泄了气！

走之前，我还有一件事要做。我找了个机会，偷偷去了村支书赵大山家一趟。我没说我要走，只说张力病一直不好，想带他去县里大医院看看，打听下去县里的路咋走，要多久。

赵大山看着我，眼神里带着探究，大概也觉得我这举动有点突然。但他没多问，叹了口气，给我说了去县里的路，还提醒我路上小心，说一个女人带个孩子不容易。

我谢过他，心里明白，他这几分关心，也就是场面话。真出了事，他未必会管。但我也没指望他管，我只需要从他这里得到一点信息，确认一条路。

从赵大山家出来，我心里最后一点牵挂也断了。这个村子，再也没有什么值得我留恋的了。

决定走的那天晚上，天阴沉沉的，没有月亮，只有几颗星星躲在云层后面，若隐若现。是个适合离开的夜晚。

我哄睡了张力，自己却毫无睡意。坐在炕沿上，听着外面偶尔传来的狗叫声，心里像打鼓一样。这一步踏出去，就再也没有回头路了。前面是生是死，是福是祸，谁也说不准。

怕吗？怕！我一个女人，从来没出过远门，就要带着孩子去闯荡，怎么能不怕？但比起留在这里等死，那点害怕，也就不算什么了。

我看着儿子熟睡的小脸，轻轻摸了摸他的额头。孩子，别怕，娘就是拼了这条命，也要给你挣一条活路出来！张家欠我们的，娘记着！等咱们活出个人样来，再回来跟他们算总账！

夜深了，村里彻底安静下来。我深吸一口气，背上那个小小的包袱，把依旧昏睡的张力用背带牢牢捆在背上。他轻了很多，背在身上几乎感觉不到什么分量，却是我全部的世界。

我轻轻拉开偏屋那扇破木门，吱呀一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我屏住呼吸，侧耳听了听，正屋那边没有任何动静。

我踏出房门，走进冰冷的夜色里。没有回头，也没有丝毫犹豫。这个承载了我太多苦难和屈辱的院子，这个恨不得把我们母子生吞活剥的所谓“家”，从此，再也与我无关！

夜风吹在脸上，带着凉意，却让我更加清醒。我沿着白天打听到的那条小路，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脚步坚定。背后，张家老宅的轮廓渐渐模糊，最终彻底消失在黑暗中。

前路茫茫，漆黑一片。但我知道，我必须走下去。为了背上这个小小的、脆弱的生命，我必须像石头缝里的草一样，顽强地、不顾一切地，向着可能有光的地方，挣扎着爬出去！

天，快亮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