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草香香 第147章 回门（1992年正月初二）

大年初二，按规矩是回娘家的日子。

天还没亮透，我就起来了。外头下着小雪，细细碎碎的，落在院子里，沙沙响。空气冷得吸进鼻子里都疼。灶房里，我烧了锅热水，给力力和小花洗脸洗手，换上过年才舍得穿的新棉袄。两个孩子兴奋得小脸通红，在屋里跑来跑去。

张老栓也起得早，蹲在灶膛前烧火，锅里熬着小米粥。火光映着他那张老脸，明明灭灭的。自打年三十晚上我从外面回来，他好像更沉默了，但眼神里那种探究和担忧，淡了些许。他大概也猜到了些什么，只是不说破。

“爹，我今天带力力小花回趟娘家。”我一边盛粥，一边说。

他“嗯”了一声，头也没抬，用烧火棍拨拉着灶膛里的柴火：“去吧，路上滑，慢着点。”

我点点头，没再多说。心里却像压了块石头。回娘家，本该是高高兴兴的事，可我这心里，七上八下的。不是因为村里那些还没散干净的风言风语，而是因为……医院那边。

年前我去看张左明那次，护士跟我说，他最近好像有点不一样了。喂他流食的时候，吞咽好像利索了点，偶尔喉咙里会发出点含糊的声音，不像以前完全是个木头人。护士说，这可能是好转的迹象，让家属有空多去看看，刺激刺激。

这话，像颗小石子投进我心里，激起一圈圈涟漪。张左明……要好起来了？可能吗？那个瘫了这么多年，疯疯癫癫，像活死人一样的男人，真的能醒过来？

我心里说不清是啥滋味。有点……不敢相信，甚至有点……害怕。他要是真好了，我怎么办？这个家怎么办？我和傅恒丰……又怎么办？

这些念头，像乱麻一样缠在脑子里，搅得我年都没过安生。现在要回娘家了，面对爹娘弟弟，我该怎么说？是说张左明可能快好了，让他们高兴高兴？还是……继续瞒着，就当啥事没有？

我甩甩头，强迫自己不去想。车到山前必有路，走一步看一步吧。

吃完早饭，我拎着早就准备好的东西——两包点心，一块割的猪肉，还有傅恒丰之前悄悄塞给我的一块花布，说是给娘做件褂子。东西不算多，但也是我的一份心意。现在我能挣钱了，回娘家也能挺直腰板了。

拉着力力和小花，踏着薄薄一层积雪，往村外走。路上碰见几个拜年走亲戚的村里人，看见我，眼神还是有点怪，但没人再当面说啥了。我假装没看见，低着头快步走过。

走到吴家村口，雪停了，日头从云层里透出点光，照在雪地上，亮晶晶的。娘家那扇熟悉的木门贴上了崭新的红春联，看着就喜庆。

推开院门，娘正在院子里扫雪，爹蹲在屋檐下抽旱烟。看见我们娘仨进来，娘愣了一下，随即脸上笑开了花，扔下扫帚就迎了上来：“哎呀！香香回来了！力力！小花！快让姥姥看看！”

力力和小花脆生生地喊：“姥姥！姥爷！”

爹也站起身，脸上带着笑，搓着手：“回来了好，回来了好！快进屋，外头冷！”

弟弟吴宏和媳妇秀梅也从屋里出来了，带着他们那一双儿女。院子里顿时热闹起来。秀梅接过我手里的东西，嘴里埋怨着：“姐，你看你，回来就回来，还带这么多东西干啥！”

屋里烧着炕，暖烘烘的。娘拉着我的手，上下打量我，眼圈有点红：“香香啊，瞧着……气色比上次回来还好点。在那边……没啥事吧？”她话里有话，显然是听说了村里的风言风语。

我挤出一个笑：“没事，娘，我好着呢。现在能挣钱了，日子比以前松快。”

爹在一旁吧嗒着旱烟，闷声问：“左明……在医院咋样了？有好转没？”

我心里“咯噔”一下，该来的还是来了。我犹豫了一下，还是照实说了：“护士说……好像比前段时间强点了，能吃点东西了，偶尔有点动静。说……说可能是好转的迹象。”

这话一出，屋里瞬间安静了一下。娘和爹对视一眼，眼神里都有点复杂。秀梅在一旁小声说：“那……那是好事啊姐！要是姐夫能好起来，你这苦日子也算熬到头了！”

好事？我听着这话，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是啊，在旁人看来，丈夫病好了，当然是天大的好事。可对我来说呢？那个给我带来无尽痛苦和耻辱的男人，要是真的清醒了，回到这个家，我该如何面对？我和傅恒丰又该如何自处？

娘似乎看出了我的不自在，叹了口气，拍拍我的手：“好事是好事……可也得慢慢来。你也别太累着自己，该咋过还咋过。”

爹也磕了磕烟袋锅子，沉声道：“嗯，走一步看一步吧。人能好起来，总归是条命。”

在娘家待了一天，吃饭，唠嗑，看孩子们玩。表面上一团和气，可我心里那根弦，一直绷着。尤其是当娘家人说起“等左明好了如何如何”的时候，我就觉得浑身不自在，像有针在扎。

下午，雪又下了起来。看着天色不早，我起身告辞。娘给我装了一篮子自家蒸的豆包和炸丸子，又给力力小花塞了压岁钱。一直送到村口，娘拉着我的手，眼泪汪汪的：“香香，有空常回来看看。有啥难处，跟娘说，别自己硬扛着。”

我点点头，鼻子有点酸：“嗯，知道了，娘。你们也保重身体。”

回村的路上，雪越下越大，漫天飞舞的雪花，像要把整个世界都埋起来。力力和小花玩累了，靠在我身边，迷迷糊糊地走着。我一手牵着一个，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雪地里，心里乱糟糟的。

娘家是温暖的港湾，可终究不能久留。回到蒋家村，等待我的，还是那一摊子烂事，和那个悬而未决、让人心慌的未来。张左明的好转，像一把悬在头顶的刀，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落下来。

这日子，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刚以为能喘口气，新的烦恼又来了。我吴香香，啥时候才能过上几天真正安生的日子？

看着前方白茫茫的雪路，我心里充满了迷茫和不安。只能咬咬牙，拉着孩子，继续往前走。路还长，雪还在下，再难，也得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