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沉沉地泼在林城县老旧的县委家属楼上。
袁天住的三楼单间里,一盏孤零零的白炽灯悬在头顶,灯罩边缘积了层薄灰,光线昏黄而吝啬,勉强驱散着墙角浓郁的霉味。
窗外,一场酝酿已久的夏雨终于倾盆而下,密集的雨点砸在锈迹斑斑的雨棚上,发出沉闷而持续的鼓噪,像无数只手在烦躁地拍打。
袁天坐在吱呀作响的木桌前,桌上摊开的正是那份被县财政局打回来的“智慧农业病虫害AI识别试点项目”申请报告。
红色的“暂缓”印章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眼底。
报告旁边,是厚厚一叠打印出来的技术方案、成本核算、预期效益分析,密密麻麻的数据和图表,此刻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苍白无力。
白天在财政局走廊里那短暂而冰冷的对话,又一次清晰地回响在耳边。
“袁副县,不是不支持创新,”财政局的李副局长,一个总是笑眯眯却眼神锐利的中年人,手指轻轻点着报告封面,“‘项目新颖’,这是好事。
可‘效益不确定’,也是实情啊。县里这点家底,您是知道的,一分钱恨不得掰成两瓣花。
您这项目,几十万投下去,万一……我是说万一,农民不买账,或者技术水土不服,这责任,谁担得起?”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再说,王副县长那边……对农业口的投入,一直主张要‘稳’字当头。”
“稳”字当头。袁天咀嚼着这几个字,舌尖泛起一丝苦涩。
分管农业的王副县长,一个在县里深耕了二十多年的老农业,对袁天这个空降的“科技副县长”带着本能的疏离和审视。
袁天兴冲冲拿着方案去找他时,对方只是掀了掀眼皮,慢条斯理地喝着搪瓷缸里的浓茶:“小袁县长啊,想法是好的。不过,农民种地,几千年都是看天吃饭,靠经验摸爬滚打。弄个手机照一照就能知道啥病啥虫?听着……有点玄乎嘛。
先放放,再研究研究,啊?”那语气里的敷衍和不以为然,像一层无形的油膜,将袁天的热情彻底隔绝开来。
窗外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夜幕,紧随而至的炸雷震得窗玻璃嗡嗡作响。袁天猛地一颤,从回忆中惊醒。
雨水顺着年久失修的窗缝渗进来,在窗台上积了一小滩浑浊的水。他烦躁地起身,拿起桌角一块半干的抹布,用力擦拭着那片水渍。
抹布粗糙的纤维刮过木头,发出沙沙的声响,在这雨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他走到窗边,推开半扇窗,带着土腥味的湿冷空气扑面而来。楼下,昏黄的路灯在滂沱大雨中晕开一团模糊的光圈,照亮了泥泞不堪的小路和几辆被雨水冲刷得锃亮的摩托车。
远处县城稀疏的灯火,在大雨中模糊成一片混沌的光晕。这偏僻小城的夜晚,寂静得只剩下风雨之声,也沉重得让他喘不过气。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住他的四肢百骸。他引以为傲的技术,那些在实验室里被反复验证过的算法模型,那些在国际期刊上获得肯定的研究成果,在这片土地上,在一纸“暂缓”和几句“研究研究”面前,显得如此脆弱和遥远。
他仿佛被抛进了一个完全陌生的丛林,这里的规则晦涩难懂,这里的路径盘根错节,他空有一身力气,却不知该挥向何处。
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手机屏幕。通讯录里,“父亲”两个字,在微弱的光线下显得格外醒目。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像野草般疯长。从小到大,父亲袁泽在他心中,是山,是海,是解决一切难题的终极答案。此刻,这山一般的依靠就在电话的那一端。
他深吸一口气,混杂着雨腥和霉味的空气涌入肺腑,带着一种冰冷的清醒。
他不能抱怨,不能诉苦。他拨通了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听筒里传来漫长的等待音,每一声都敲打在他紧绷的神经上。
“喂。” 终于,一个沉稳、略带疲惫却依旧极具穿透力的声音响起,清晰地盖过了窗外的风雨声。背景里异常安静,只有极轻微的纸张翻动的沙沙声。
那是秦西省委书记办公室特有的静谧,一种被权力和责任层层包裹的寂静。
“爸。”袁天的声音有些发紧,他努力稳住,“是我,小天。没打扰您工作吧?”
“没有,刚开完一个协调会。”袁泽的声音听不出太多情绪,“林城那边,怎么样?”
袁天定了定神,将所有的委屈和焦虑死死压回心底。
他用最平实、最客观的语言,清晰地描述了“智慧农业”项目的核心价值——利用手机拍照识别病虫害,降低农民误判风险,减少农药滥用,提升作物品质和收益。
他详细说明了技术方案的可行性,前期只需要几十万的启动资金用于购买必要的服务器算力、优化本地化模型和培训少量农技人员。
然后,他平静地陈述了遇到的障碍:财政局以“项目新颖、效益不确定”为由暂缓拨款,分管农业的副县长态度冷淡,认为“不切实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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