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家族的断代史 第43章 苗家的希望

几个老执刚进家，憨柱和大满爷俩又挨个上门，告知苗家的回灵饭准备好了，擎等着坐席了。回灵饭的感觉已经和出殡前大不相同，作为忙前忙后的老执，有理由坐下来好好喝一杯了，甭管怎么说，入土为安，苗家的丧事算是圆满结束了。

举重的三桌，老执一桌，本家一桌。苗家的气势让郭修谋暗暗咂舌，本以为丢了百多块大洋的苗家会吝惜在旁人看来可有可无的回灵饭，没想到席地和正席一样，依旧是十个大碗，且碗碗干头实碗，不是寻常人家的汤汤水水。苗家到底有多陈实，谁也估算不出，单凭这场丧事的花销，没个百多块大洋打不下来。

外边太冷，尤其太阳落山之后。苗家把五桌席地安排在了前后两进院子的堂屋和偏房，以便让大伙喝个尽兴。当然，操持丧事的老执这桌放在突显尊贵的堂屋。坐席前，几个老执谦让了一番，最终还是按照之前的座次挨个坐了。坐下后，许多人觉得有些不同寻常，仔细看去，最后才弄明白少了一个人，德刚。

有人为德刚不值，一百多块大洋就要了命，事后看苗家的行事，众人暗叹德刚死的过于草率了。一百多块大洋在苗家眼里，看来根本不当回事。也有人替德刚可惜，早知道苗家这样，哪还需要死呀，白白搭了一条命。倒是苗褚氏觉得德刚值得敬重，那是个守信的汉子，赔不起毋宁死。这也是苗褚氏之所以没有追究的主要原因。对于一个把自己名声看得比生命重要的人，金钱也无法衡量。

苗褚氏没有上桌，她坐在惯常的椅子上，脚旁火盆正旺。男人入土为安，比对之前的心情，已不可同日而语。儿子的快速成长，替代了她原来的担忧，一场丧事下来，儿子的所作所为俨然一个大人，不说别的，单是对待德刚的事情上，儿子的表现堪称老道。一个十六岁的孩子，能站在大人的角度考虑，分析事情，看来十来年的书没有白读。放眼整个苗家庄，就是放眼整个山南，任谁也不会想到儿子有如此的见识和心胸。这是男人死后她唯一欣慰的地方。

永昶没有坐席，临时当起了跑堂。大孝子端盘子，只能说明本家没人了。二蛋不愿意让永昶端，可拗不过永昶再三恳求，解下腰间的围裙给他系上，嘴里交代他，要看准路，别磕倒手要稳，以免撒了菜汤，但脚下更要稳，不能光图快不注意脚下，到了桌前要喊油着，油着，提醒别蹭身油。

永昶到底还小，丧父的哀戚已被新奇取代，他颠颠手中的托盘，说了句还行。杨荣把水煮丸子分到各个碗里。二蛋负责掐菜，他给永昶努努嘴，把菜放上了托盘。永昶端起菜，一溜小跑，二蛋怕永昶供不上，只让他负责正屋老执那桌。

下雪不冷化雪冷，西北风一吹，滴水成冰。两院隔着几十米的距离，走慢一点，菜就会冷在路上。永昶端菜的样子很笨拙，不过苗家的独苗苗肯舍下脸面端菜，对众人来说就是莫大的荣耀，至少可以在外边炫耀一番，苗家的少爷给我端过盘子上过菜呢。众人半是赞赏半是调侃地说，今天这饭贵重了，小秀才上菜呢。

苗褚氏含笑不语，永昶似乎也很喜欢这种感觉，跑得一头汗也不停歇。从小到大，永昶都是在母亲严苛的家教下读书学习，至于家务，一根手指都不让他动。永昶长这么大，还没有尝试过服侍别人的滋味，跑堂对他来说甚是新奇，一个个菜端上去，博得满桌人的夸赞，这对年仅十六的永昶来说甚为自豪。

上齐菜，苗褚氏让永昶坐到下首，给众人倒酒。这么多年，家务活没让永昶伸过指头，可今非昔比，苗褚氏觉得有必要锻炼永昶一下，至少在人理在道上不能让人说三道四。男人撒手而去，自己有责任把儿子调教成一个受人尊敬的，大户人家的子弟，而不是油瓶倒了都不知道扶的主。

在苗褚氏的默许下，永昶干掉了有生以来第一杯白酒，并且获得交口称赞，说永昶颇有当年苗南拳的遗风。苗南拳嗜茶，酒量也不弱，只是轻易不沾酒，沾了就不是半斤八两所能挡住。苗家庄所有执事的记忆里，苗南拳从没喝醉过。倒是不少老执，醉得找不到北，抬家走的也屡见不鲜。饶是保长郭修谋那么精明，酒量那么好的一个人，也被大客灌醉过一次，最后被人架回家去。

苗褚氏之所以让永昶上桌陪酒，主要目的还是有推举的意思。她知道，苗家庄的这些人基本上代表了几大家族的势力，以后永昶难免不和他们打交道。现在先试试水，就是有个小小不然，也可以拿永昶年轻毛嫩搪塞过去，毕竟，在坐的哪个不比永昶大上一辈两辈。

永昶虽然不知晓母亲的用意，但素常父母的教导还是表现了永昶的素养，从上首的郭修谋开始，他挨个端酒，恭恭敬敬地行了对长辈该有的大礼，并陪同干了一杯。永昶的表现实在令人刮目相看，以至于一帮老执们不得不一扬脖子，痛快地干掉手中的酒盅。

苗褚氏欣喜之余，不禁暗暗担忧永昶的酒量，在她看来，这孩子过于实诚，给他们端酒，哪需自己陪着干呢，别人两盅他一盅，可算下来那可是七个人呀。苗褚氏看跟永昶使眼色不顶用，只好让永昶去厨屋，问厨子杨荣能不能加两个菜。慌得一帮老执直拉永昶，不让去夹菜，还蛮体恤地说，厨子都卡勺了，没必要没必要。

那晚，一顿回灵饭撂倒三个老执，不过他们走的时候都周五正王的。话是第二日传出来的，有人看见宝成门口哕了一摊，对门大三的黑狗想去吃，无奈冻成了一坨，想舔又不敢舔，不舔又不甘心，急得狗呜呜叫，受了伤害一般。

回灵饭，憨柱破例喝了几盅酒。憨柱不是不撑劝的人，主要是忙了一天的汗脚实在冻得不撑，喝点酒暖暖身子是他的本意，无奈苗姓的几个人连劝加恭，加上憨柱又是个讲究脸面的人，是以喝得有些超量。好在一边的大满适时的劝阻，憨柱才没出洋相。

本来憨柱和大满爷俩要帮永昶收拾收拾的。无奈被苗褚氏喝止了，她说都累了好几天了，赶紧回去歇着吧，剩的东西坏不了。憨柱爷俩草草把残羹剩菜折到缸里，寻了拍子盖上，这才一前一后回了家。

丧事办完，苗褚氏算是松了一口气，自打男人病倒之后到如今，她算是彻底睡了一个安稳觉。等她醒来时，天光大白，简单梳洗之后，她开始准备早饭，若是她一个，凑合一下就完了，永昶在家，就不能凑合，做饭的时候，她突然想起男人的出殃，就慌忙丢了手里的活去喊永昶，交代他赶紧起，吃过饭有事。

因为不知道男人逝去的准确时间，苗褚氏让永昶去了一趟北山，找金半仙算算男人的出殃时间。永昶回来说，金半仙告诉他，晚上零饭前后出殃。苗褚氏的心这才好受一些。她嘱咐永昶晚上不必在家，让他找个地方凑合一晚。永昶不懂出殃是什么，但还是听了母亲的话，嗯了一声，算是答应。

据说，灵魂会在某个夜晚回家探望，与畜、庭院、树木等作别，之后永别人世，转入轮回。此谓之。这个时候，殃很厉害，人碰见人死，兽碰见兽亡。人死后，确定了具体时间，防止外人碰上了，苗褚氏决定晚上和永昶娘俩都多出去。

晚上，永昶去了同村的六东家，苗褚氏则去了憨柱家。整个苗家庄，能聊得来的只有憨柱的女人王小云了。去憨柱家之前，苗褚氏选了两块上等的布料，丧事帐子的布料颜色都不适合永昶，那块老青的布料对于憨柱倒是再合适不过。颜色稍微淡一些的藏青的布料对于婚后的大满来说也不算过分。

当初刚嫁过来时，男人肇庆怕苗褚氏憋闷，让她没事去找憨柱家的聊聊，并说憨柱的女人是个不一般的女人。相处之后，她才明白男人所说的不一般什么意思。那时候憨柱的女人还很年轻，不到三十，虽然已是三个孩子的母亲，穿着打扮却不像庄上那些女人邋里邋遢。至于谈吐，更是谈吐更是不凡。事后，她才知道憨柱女人曲折的人生经历，并在以后的日子里把她当成了贴心人。

对于东家的到来，憨柱一家人受宠若惊，集体表现就是忙不迭地让座。苗褚氏倒没客气，直接坐在了憨柱女人适才坐过的矮凳上，随手把布料放在了地上的笸篮框里。

憨柱女人见东家搓了两下手，知道自家实在是太冷了，就吩咐大满去锅屋抱柴火，让东家烤烤火。说完，自己又到里屋取了一个罐子出来，舀出一勺红糖放在碗里，等会熬点红糖茶你暖暖身子。

苗褚氏对于自己到来给这个家庭带来的忙乱颇为不安，客气回道，刚吃过晚饭，不渴，都别忙活，我就坐坐。

这屋里冷，您多担待点，说着，又冲外边喊，大满，你抱的柴火呢，外边大满回道，来了来了，就见大满提着一粪箕子棒子芯进来了。

火点着，顿时暖和了许多，苗褚氏瞧着这局促的小屋和齐全的一家人，不禁悲从中来，若是男人不死.....她适时地收住了思绪，这样在人家掉泪不好，她装作灰眯了眼，掏出手巾拭了几下，心情也平复了许多。

憨柱的女人从屋里捧出一捧花生放到了火里烧，不小心碰到了笸篮筐子，突然看到两块崭新的布料，霎时，她的眼一热，两滴眼泪涌了出来。你说你来了就来了，还拿东西，那不是见外了？憨柱女人客气道，以后我去找你聊天咋办了。

苗褚氏笑笑，咋办？蒜瓣呗，你想那么多干嘛，天黑也看不太清楚，随便拿了两块布料，你看着给他爷俩做身衣服。苗褚氏对憨柱的女人道，口气宛如平时的闲聊。

憨柱的女人不知如何表达她的感激，她伸出手摸摸布料，柔滑的感觉告诉她这两块布价值不菲。她只好自贬道，就他爷俩那个粗劲，能穿这么好的料子？怕是糟蹋了。苗褚氏笑说，看你说的，谁穿不是穿，按理，我该好好感谢大满呢，这不没得空么，等几天，忙差不多了，让永昶领大满去敏河街上再拾掇拾掇，人是衣裳马是鞍，收拾收拾好过年。憨柱的女人就笑，听你婶子说的，又不是新郎官，庄稼汉，收拾弄好干嘛，再说，过年也没必要穿好的，咱就这样的家世，人家不说烧包才怪。苗褚氏说，咱只管穿咱的，让他们说去，谁说证明谁眼红，再说了，说就说呗，又掉不一块肉。

憨柱爷俩烤了一会火，就借口还要喂牲口走开了，屋里剩下苗褚氏和憨柱的女人。看那爷俩都走掉了，憨柱女人问，永昶呢？苗褚氏就把男人要出殃，让永昶去了六东家一事说了。憨柱的女人体贴地安慰道，永昶可是个好孩子，懂事又听话。说到永昶，苗褚氏的心思活泛了许多，谦虚道，也没你说的那么好，有时候也气人。憨柱女人叹息一声，哪有不气人的孩子，你别看大满话不多，拗起来八头牛拉不回来，说他爹拗，比他爹还拗，我看，跟他那个死去的二叔差不多。说完这句，憨柱女人突然想起当着苗褚氏的面聊死人不好，就话题一转，说起了节气。

两粪箕子的棒子芯烧光，苗褚氏感觉时间差不多了，就辞别了憨柱女人回家。憨柱女人不放心苗褚氏一个人，执意要跟着，还提出来跟她作伴。苗褚氏求之不得，暗赞憨柱有福，娶了这么个灵通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