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又至,淅淅沥沥,敲在青瓦上,像是无数细碎的叹息。
刚将那盏收了“无声戏台”的息影灯安置好,门外的雨声里,便混进了一种异样的声响。
那不是雨打落叶,也不是风吹檐铃。那是一种…沉闷的、有节奏的叩击声。
笃…笃…笃…不疾不徐,带着一种冰冷的固执,穿透雨幕,清晰地响在当铺的门板上。
像是有人用指甲,或是别的什么坚硬之物,在一下下地敲着门。
苏挽“嗖”地一下缩回净瓶,连瓶塞都自己滚过来盖紧了。多宝阁上,几件偏向阴性的执念物发出了不安的低鸣。
我放下手中擦拭和光剪的软布,看向那扇紧闭的木门。
“活人回避。”我沉声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警示的意味,压过了雨声和那诡异的叩击。
门外的叩击声戛然而止。
紧接着,是一种令人牙酸的刮擦声,像是长长的指甲缓缓划过门板。
然后,门,被一股阴冷的力量,无声地推开了。
没有身影先入。
先涌进来的,是一股难以形容的气味——浓重的、陈年的淤泥腥气,混杂着一种深井特有的阴冷水汽。
但在这之中,却又纠缠着一丝极其突兀的、甜腻到发腐的胭脂香,以及一种…像是被水泡了百年、依旧未曾散尽的血腥味。
一个身影,缓缓地、僵硬地挪了进来。
她穿着一身极其鲜艳的大红嫁衣,金线绣着的凤凰和牡丹依旧璀璨,却沾满了漆黑的淤泥和斑驳的水渍。
裙摆沉重,滴滴答答地落下浑浊的水滴,在她身后拖曳出一道湿漉漉的痕迹。
她的头发很长,乌黑如瀑,却湿漉漉地贴在惨白如纸的脸上,遮住了大半面容,只露出一只眼睛,和涂得猩红的嘴唇。
那只眼睛,没有眼白,是一片纯粹的、深不见底的漆黑,里面翻滚着令人窒息的怨毒、疯狂,以及一种扭曲到极致的…爱恋。
她周身散发着浓烈到几乎化为实质的阴煞之气,冰冷刺骨,却又诡异地缠绕着一丝执拗不甘的柔情蜜意。这两种极端情绪在她身上交织、冲撞,让她整个人显得极不稳定,仿佛随时会彻底崩溃或爆发。
她挪到柜台前,僵硬地抬起头,那只漆黑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
“典当…”她开口,声音嘶哑破碎,像是被井水呛坏了嗓子,却又带着一种刻意模仿的、娇柔婉转的语调,听得人毛骨悚然,“…奴家…典当…这百年孤寂…”
她伸出一只手,那手苍白浮肿,指甲青黑尖锐,上面沾满了泥垢。
她手中,紧紧攥着一把锈迹斑斑、却依旧能看出原本精致轮廓的…同心锁。
“求掌柜的…”她那只黑眼睛里猛地爆发出骇人的光芒,混合着极致的渴望与怨恨,“…替奴家…找到那个负心人!把他带来!把他锁起来!锁在奴家身边!永生永世!!”
冰冷的怨气伴随着她的嘶吼猛地扩散开来,柜台上的烛火剧烈摇曳,几乎要熄灭。
多宝阁上几个性子烈的执念物发出了抗议的嗡鸣。
我面不改色,指尖在和光剪上轻轻一叩。
一丝温润平和的气息荡开,将那逼人的阴煞之气稍稍驱散。
“你的故事。”我平静地看着她,声音没有任何起伏,“说完。”
女鬼似乎被我的平静激怒了,周身的怨气翻涌得更厉害,嫁衣无风自动,滴落的水珠变得冰寒刺骨。
但她那只黑眼睛深处,却又闪过一丝极其微弱的、被漫长时光折磨出的疲惫。
“故事?哈哈哈…”她发出一种破碎而疯狂的笑声,“好!奴家就说与你听!”
“百年…不,一百三十七年又四个月零九天!”她精确地报出一个令人心惊的数字,那只黑眼睛里翻滚着清晰的回忆和痛苦。
“那时…奴家是镇上最美的绣娘…他是赶考路过、借宿我家的书生…他说我眼似秋水,眉若远山…他说非我不娶…他说高中之后,定凤冠霞帔回来迎我…”
她的声音时而缱绻柔情,时而尖利刺耳。
“我信了!我把我的人,我的心,我的身子…全都给了他!我甚至…偷偷怀了他的骨肉!”她的声音陡然变得凄厉,“可他呢?!他走了!一去不回!连只字片语都没有!”
“我等啊等…等到肚子藏不住了…等到爹娘气得病倒…等到全镇的人指着我的脊梁骨骂我是荡妇!”她浑身颤抖,嫁衣上的淤泥仿佛都变成了黑色的怒火,“我受不了了!我穿着自己绣的嫁衣…抱着那块他留下的、说是什么传家宝的破锁!就在他离开的那口古井边…我跳了下去!”
冰冷的井水似乎再次淹没了她,让她发出了溺水般的嗬嗬声。
“可是…可是我没死成!”她猛地抬起头,黑眼睛里是滔天的恨意,“井太深,水太冷…我挣扎着…可偏偏有根枯藤缠住了我的脚!把我倒吊在了井水里!我就那么看着井口的那点光…一点点暗下去…冷下去…我和我那未出世的孩子…就那么活活冻死、淹死在了那口冰冷的井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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