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涌苍茫 第103章 阿美的控诉、委屈、隐忍、心痛、质问。

第一百零三章

小娟去世后，那个一向头一挨枕头、雷都打不醒的大水，彻底失眠了。夜成了无边的刑场，悔恨的利齿一遍遍啃噬着他。他整夜整夜地睁着眼，黑暗中全是小娟的影子——她操劳的身影，她渴望的眼神，他吝啬给予的柔情……每一个“不该”、“后悔”、“没能”都化作巨石，沉沉压在心口，碾得他喘不过气。

白天，家成了巨大的灵堂。餐桌、沙发，甚至一条不起眼的矮凳，都残留着小娟的气息，仿佛她下一秒就会从厨房探出身来，嗔怪他衣服又弄脏了。他不敢碰，不敢挪，只能任由那无处不在的幻影将他钉在原地。夜晚，他直挺挺地躺在冰冷的床上，目光空洞地刺向天花板，沉溺在深不见底的自责漩涡里，仿佛唯有这锥心刺骨的痛，才能让他感觉与小娟还有一丝联系。

胡子荣看着自己的徒弟兼女婿这般模样，心如刀绞。他想劝慰，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任何安慰，在铺天盖地的悔恨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甚至像是另一种指责，只会让大水更深地陷入自我鞭笞的泥潭。公司的事，大水早已抛诸脑后，提不起一丝兴趣。他像一具被抽走灵魂的空壳，只剩下一个执拗的幻想在支撑：他的小娟，会不会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像从前一样，带着温婉的笑容，突然出现在门口？

公司的千斤重担，沉沉地压在了阿美一个人的肩上。

这一天，阿美再次踏进大水家门。屋内弥漫着一种近乎凝固的死寂和悲伤。她一眼就看见大水，像一尊失去生气的石像，佝偻着背，枯坐在小娟的遗像前。照片里的小娟温婉地笑着，目光似乎穿透时空，落在眼前这个形容枯槁的男人身上。阿美的心猛地一抽，酸楚瞬间涌上鼻尖。

她深吸一口气，走上前，声音放得极轻，带着小心翼翼的温柔：“大水哥，人走了……不能复生。你再这样消沉下去，身子要垮的。小娟姐……她在天上看着，会心疼的。”

大水仿佛没听见，目光痴痴地黏在照片上，嘴唇微微翕动，发出梦呓般的低喃，每一个字都浸满了血泪：“……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我不该让她那么累……不该……”

阿美心头一紧，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急切：“大水哥，小娟姐她……她一直以你为荣！你想想，你还有师父师母要照顾，宏开还那么小，公司那么多人指着你吃饭……多少事，都等着你振作起来去做啊！”她试图用责任唤醒他。

然而，大水依旧沉浸在只有他和小娟的世界里，对着那张不会回答的照片，絮絮叨叨地诉说着无尽的悔恨，对阿美的话置若罔闻。

阿美看着他那副油盐不进、彻底封闭的样子，积压了太久的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她所有的坚强和克制。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滚烫地滑过脸颊。她不是为了公司的重担，也不是为了眼前的困局，而是为了自己那颗埋藏了十几年、早已千疮百孔的心！

她想起十五岁那个混乱的夜晚，电影院旁昏暗的巷口，那个如天神般降临、赤手空拳打跑歹徒手臂和额头留着血救下她的程大水，那一刻，他英勇的身影就烙进了她懵懂的心底，再也无法抹去。

她想起十年前，在大水办公室门口，她亲眼看着大水抱着突发急病的小娟，像一头绝望的雄狮，不顾一切地撞开她，那份不顾一切的决绝和深爱，让她心痛又心折，却也让她明白，他的心里只有小娟。

她想起在美国求学的无数个日夜，在异国他乡打拼的每一个清晨黄昏，无论身边有多少优秀的追求者，无论多么孤独疲惫，支撑她的，始终是心底那个模糊又清晰的身影。她像个虔诚的朝圣者，痴痴地守望着，用时间和距离熬煮着一份无望的深情。

这一刻，所有的委屈、等待、隐忍和心痛，如同火山般爆发了。她再也控制不住，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哭腔，尖锐地质问那个沉浸在悲痛中的男人：

“程大水！你看看你自己！你还认得你自己吗？！你是我认识的那个天不怕地不怕、敢作敢当的程大水吗？！小娟姐走了，你难过，我们都难过！可你还要逃避到什么时候？！躲在这个壳子里就能把她换回来吗？！你还要浪费多少人的真心？！浪费多少人的时光？！你看看师父师母，看看宏开，看看……看看你身边还剩下什么？！”

这突如其来的、带着血泪的控诉，如同惊雷炸响在死寂的房间里。大水浑身剧震，猛地转过头，那双原本空洞无神的眼睛，第一次聚焦在眼前泪流满面的女人身上。他懵了，彻底懵了。在他印象里，阿美永远是那个冷静、沉稳、美丽、处事不惊、仿佛无所不能的女人。他从未见过她哭，更没见过她如此失态，如此……脆弱而绝望地痛哭失声。

她的每一滴泪，每一句质问，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他封闭的心门上。那尘封的往事，被这汹涌的泪水冲刷开来，一幕幕清晰地浮现在眼前：电影院旁她惊惶感激的眼神，办公室门口她默默让开的身影，每次公司遇到难关时她沉着冷静的应对，还有那些他隐约察觉却刻意回避的、她长久以来无声的守望……原来这份深情，如此沉重，如此坚韧，如此……被他忽略！

一股巨大的、混合着震惊、愧疚、心疼和某种迟来的、强烈醒悟的复杂情绪，如同电流般瞬间贯穿了大水全身。那层紧紧包裹着他的、由悔恨和绝望筑成的厚厚冰壳，在这灼热的泪水和情感的冲击下，终于发出了“咔嚓”的碎裂声。

他眼中的混沌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带着痛楚的清明。他看清了眼前这个为他付出一切、承受一切、深爱他至骨髓的女人——她的坚强是为了他，她的眼泪也是为了他。她不是替代品，她是活生生站在他面前，用整个生命在爱他、支撑他、甚至不惜用崩溃来唤醒他的——阿美！

一股难以言喻的冲动驱使着他。他慢慢地，有些迟疑地，伸出手，那只因长久不活动而显得有些僵硬的手，轻轻地、带着试探般的重量，落在了阿美因哭泣而微微颤抖的肩膀上。

那轻微的触碰，仿佛带着电流。感受到她的存在，她的温度，她真实的悲伤，大水心中最后一丝麻木也被驱散了。一种巨大的、想要抓住这仅剩的真实温暖的渴望汹涌而来。他不再犹豫，手臂猛地收紧，带着一种失而复得般的、近乎恐惧的力道，将阿美整个儿、紧紧地、深深地拥进了自己冰冷而颤抖的怀抱里。他的脸颊埋在她带着泪痕的发间，身体剧烈地起伏着，仿佛要将这迟来的拥抱，连同这十几年错过的亏欠、此刻的醒悟和重新燃起的活下去的勇气，都揉进骨血里。

这拥抱，是对亲爱的小娟的告别，也是对阿美的接纳，更是他自己，从无尽黑暗的深渊里，挣扎着向光明迈出的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