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涌苍茫 第146章 邱老哥“微服私访”

第一百四十六章

这天，汪鹏程又来宋县长办公室汇报招商引资工作。

宋县长抬眼，目光如矿灯穿透岩层：“鹏程，向阳的石灰石是‘高大三低’——高碳酸钙、特大储量、低氧化镁、低碱、低游离二氧化钙。可光有石头不行，得让石头开口说话，把大水泥集团喊来扎根！”她指尖叩着桌面，笃笃作响，“你天天跑我这儿，不如跑出去！招来一家，就是大功一件！”

汪鹏程心头滚烫，又沉甸甸压着巨石。招大商，谈何容易？省报上的招商信息引来二十多家企业考察，最终全是“竹子开花——只开不结”，热络而来，冷清而去，连点烟尘都没留下。

这日，汪鹏程刚送走又一拨空手而归的考察团，正揉着发胀的太阳穴，门被推开了。三个人影裹着汗气和尘土味闯了进来。为首的老汉头发花白，脚上一双沾满泥点的廉价塑料凉鞋，汗衫领口磨得起了毛边，最扎眼的是脖子后头，竟倒插着一把旧布伞，伞骨破洞处缠着铁丝，活像某种怪诞的装饰。

“同志，”老汉咧嘴，露出被劣质烟熏黄的牙，“我们是岭北省虎跃水泥集团邱大志董事长的亲兄弟！来向阳看看石头矿！”

汪鹏程心头的火苗“嗤啦”一下就被这身行头浇灭了半截。又是来混吃骗喝的？他强压烦躁，声音干涩：“好意心领了。我们……已有合作意向，几位请回吧。”

“砰！”老汉布满老茧的手掌猛拍在办公桌上，震得茶杯盖一跳：“你就这么打发投资商的？！”

汪鹏程被这突如其来的气势惊得一怔，刚要发作，老汉却话锋一转，眼神竟透出几分狡黠的精明：“实话告诉你！我哥派我来‘微服私访’，就是要看看你们向阳县，到底有没有真心实意！”

微服私访？汪鹏程心念电转。张良圯桥拾履的故事瞬间闪过脑海——谁能想到那布衣褴褛、呼来喝去的糟老头子，竟是授他《太公兵法》的黄石公？莫非眼前这倒挂雨伞的老农，也是位深藏不露的真人？

一念及此，汪鹏程后背竟惊出薄汗。怠慢不得！他立刻换上十二分的热情，弹簧般站起：“哎呀呀！怪我眼拙！邱老哥，失敬失敬！快请坐！”一边麻利地抄起电话，“李主任，立刻安排商务车！要最好的！”

崭新的黑色别克商务车在烈日下疾驰。汪鹏程挤在后排中间，身体热情地倾向老邱：“邱老哥请看！我们向阳县的石灰石，那叫一个‘高大三低’！碳酸钙含量高达百分之九十以上！探明储量，保守估计十亿吨打底！氧化镁、碱含量、游离二氧化钙？通通低得全国罕见！更别说交通优势，两条省道交汇，铁路支线规划明年就动工……”他口若悬河，数据信手拈来，俨然一本行走的向阳矿业百科全书。

窗外，连绵的灰白山体在炽热阳光下沉默地延展，巨大的开采面如同大地被硬生生揭开的伤疤。老邱的脸几乎贴在车窗上，浑浊的眼睛盯着那裸露的岩层，嘴里含混地“嗯嗯”应着，不知听进去几分。旁边两个同伴则歪在宽大的座椅里，眼皮沉重地打着架。

车先到了玉溪乡的矿区。乡党委书记老周早已顶着毒日头等在路边，汗湿的衬衫紧贴后背。握手时，他瞥见老邱那倒插的破伞和脚上的泥点，眉头微不可察地拧了一下，投向汪鹏程的眼神带着探询——汪主任今天唱的是哪出？

汪鹏程捕捉到这丝疑虑，趁着介绍间隙，凑近老周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千钧：“真人不可貌相！这是岭北虎跃集团邱大董事长的亲兄弟，微服私访！千万招呼好！”老周恍然大悟，脸上瞬间堆满夸张的笑容，连声说着“蓬荜生辉”，亲自在前引路，介绍得比汪鹏程还卖力。

转场到青石乡时，场面更显诡异。乡党委书记吴胖子在乡政府门口迎接，他那双精明的眼睛在老邱那身行头和身后两个蔫头耷脑的同伴身上扫了几个来回，嘴角抽动，憋着笑，看向汪鹏程的目光简直像是在看一位行为艺术家。汪鹏程只能硬着头皮，再次重复“真人不可貌相”的论调。吴胖子“哦、哦”地应着，拖长的尾音里充满了意味深长。

整整一天的奔波，车轮碾过飞扬的尘土。回到县城时，华灯初上，霓虹闪烁。汪鹏程直接把车开到了县城最气派的“君悦大酒店”。水晶吊灯的光芒倾泻而下，巨大的圆桌中央摆着精致的雕花，身着旗袍的服务员步履轻盈。

“邱老哥，三位兄弟，辛苦了！家常便饭，不成敬意！”汪鹏程笑着举杯。

老邱显然被这阵仗震慑住了，握着锃亮沉重的银筷，动作笨拙又小心翼翼。当巨大的清蒸石斑鱼和油光红亮的烤乳猪被端上桌时，他那双浑浊的眼睛瞪得溜圆，喉结上下滚动。几杯高度白酒下肚，他脸上泛出油亮的红光，话也渐渐多起来，拍着汪鹏程的肩膀，舌头有些发直：“汪……汪主任，够意思！我回去……一定跟我哥好好说道说道向阳！这块宝地！”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汪鹏程感到小腹鼓胀，起身离席去洗手间。解决完出来，沿着铺着厚地毯的走廊往回走，刚拐过通往包厢的楼梯口，两个刻意压低的嗓音却像针一样刺进了耳朵。

“……那火车票，三张，五十块一张，一百五！待会儿得找汪主任报了吧？”

“废话！不报白不报！还得问那个姓汪的要几条中华烟，跟着老邱跑这一天，腿都溜细了！总得捞点油水……”

“你说老邱也是，装得挺像那么回事！还虎跃集团他哥？他哥在岭北老家养牛还差不多！”

“嘿嘿，管他呢！有吃有喝有车坐，还有大饭店！这姓汪的主任，冤大头一个！脸皮厚点，准能报！再要点辛苦费！”

汪鹏程的脚步钉在了厚厚的地毯上，血液仿佛瞬间凝固，又轰然冲上头顶，耳膜嗡嗡作响。楼梯转角昏暗的光线里，那两个下午在车上昏睡的同伴，正凑在一起，手里捏着三张皱巴巴的火车票，脸上是精明的算计和得逞的窃笑。那票面上的“临县——向阳”字样，像烧红的烙铁，烫穿了他一整天的幻象。

什么微服私访，什么黄石公再世！陪了整整一天，鞍前马后，赌上脸面在两个乡党委书记面前力捧的，原来是三个彻头彻尾、想着法儿骗吃骗喝、最后还要报销火车票要烟抽要辛苦费的地地道道的社会人员！

一股巨大的、荒谬的、混杂着羞愤和自嘲的洪流猛地冲垮了他。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昂贵的地毯在脚下绵软得如同深渊。眼前晃过老周那恍然大悟后强忍笑意的眼神，晃过吴胖子那仿佛看戏般意味深长的嘴角，最后定格在豪华包厢那扇厚重的雕花木门上——门后，老邱大概正打着满足的酒嗝，等着他回去继续演这场荒唐透顶的戏。汪鹏程抬手，狠狠搓了搓自己发烫的脸颊，那皮肤底下，仿佛正有无数细小的芒刺在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