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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间故事】合集 第106章 姽婳

作者:太阳下的老李 分类:其他 更新时间:2025-11-12 22:20:54

简介

那年饥荒,村里人开始一个接一个地消失。

只有我发现,每当月光变成血红色,姽婳就会从古井里爬出来。

她总是对我笑,递来一碗能救命的粥。

直到那晚,我看见她裙摆下露出的半截手指——

那是我三天前失踪的妹妹的银戒指。

正文

村子叫靠山屯,名副其实,三面都挨着穷山,地里长不出什么好庄稼,年月好些,也就将将饿不死人。可今年,邪性了,开春就旱,地裂得像龟壳,等到秋收,仓廪里能饿死老鼠。人开始一个一个地少。

起初是外乡来的乞丐,后来是村头的孤老刘爷,再后来,是西头赵家刚满月的小子……没人明说,但家家户户门后的阴影里,都藏着同一个念头——没了,就是被吃了。空气里飘着若有似无的腥气,不是血,是比血更磨人的,一种熬煮烂肉骨髓的味道,偶尔从谁家紧闭的门窗缝隙里漏出来一丝,引得野狗在墙根下刨土,红着眼低吠。

我饿得眼冒金星,肚子里像有只手在五脏六腑上抓挠,只能日日去屯子后山那片早就秃了的林子里,扒树皮,挖草根。林子深处有口老井,井口缠着枯黑的老藤,石壁上长满滑腻的青苔,早就没了水,只剩一股子阴湿的霉烂气。大人都不让小孩靠近,说那井不干净。

忘了是第几个饿得睡不着的晚上,月亮升起来,竟是血红色的,像一只巨大的、充血的眼球,冷冷地俯视着这片死寂的土地。鬼使神差地,我又走到了那口古井边。井里黑洞洞的,那血色月光竟一点也照不进去。

然后,我就看见了她。

她是从井里慢慢升上来的,像一缕轻烟,无声无息。月光下,她穿着一身褪色的旧衣裙,料子看着像是很多年前的样子,颜色模糊,辨不出原本是青是紫。她脸很白,不是活人的那种白,倒像上好的细瓷,泛着清冷的光。嘴唇却一点血色也没有。她看着我,眼睛黑沉沉的,里面没有一点光,可嘴角却慢慢弯起来,露出一个极淡,却让我浑身发毛的笑。

我吓呆了,脚像钉在了地上。她朝我招手,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个粗陶碗,碗里是热气腾腾的粥。一股浓郁米香,混着某种说不清的、甜腻的气味,猛地钻进我的鼻孔。那一刻,我肚子里那只手几乎要撕开我的喉咙钻出来。

饿,压倒了一切,包括恐惧。

我颤抖着接过碗,温热的触感透过粗陶传到掌心。粥是粘稠的,白乎乎的,看不到米粒,也辨不出是什么熬的。我顾不得了,低头就往嘴里灌。粥滑下喉咙,那股暖流瞬间驱散了四肢百骸的寒意和虚弱。好吃,我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

一碗粥下肚,我像是重新活了过来。抬头再看,井边空空荡荡,哪还有那女子的身影?只有那只空碗还在我手里,证实着刚才并非幻觉。

从那以后,每当血红色的月亮升起,我就会偷偷跑去古井。她总是在那里,从井中升起,带着那诡异的笑容,递给我一碗救命的粥。我问她是谁,她只摇头,不说话。她的手指冰凉,触到我的皮肤时,激得我起一层鸡皮疙瘩。我给她取了个名字,叫“姽婳”,是从村里一个老秀才口中听来的词,意思是女子娴静美好。可她那种好,像坟头开的花,美得让人心头发颤。

靠着这些粥,我活了下来,脸色甚至比那些还能啃上两口树皮窝窝头的同龄人还要好些。爹娘只当我寻到了什么别人不知道的吃食,偷偷问我,我张了张嘴,关于姽婳和那口井的事,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一种莫名的恐惧攥住了我,仿佛说出来,这唯一的生路就会断绝。

村子里的人还在少。气氛越来越怪,白天也少见人出门,偶遇了,眼神都是躲闪的,带着审视和猜忌。隔壁王婶家的傻儿子前两天也不见了,王婶哭嚎了一天,第二天却捧着一碗肉,吃得满嘴流油,眼神直勾勾的。我再看她家灶台,心里一阵翻江倒海。

又是一个血月之夜。我熟门熟路地摸到古井边。姽婳如期而至,依旧是一身旧衣,白瓷般的脸,黑沉沉的眼。她笑着把碗递给我。我接过碗,正要像往常一样低头喝粥,一阵阴风吹过,掀起了她过于宽大的旧裙摆。

裙摆下,不是脚踝。

那是一小堆模糊的、沾着泥土的东西,像是……啃食过的骨头。而在那堆东西旁边,赫然露出一只人手!已经有些腐烂发青,可手腕上套着的一个小小的、雕刻着缠枝莲纹的银戒指,在血红的月光下,闪着微弱而熟悉的光。

那是我妹妹柳丫的戒指!是我用捡来的破铜烂铁,跟走村的货郎换了整整三个月,才在她去年生日时给她戴上的!她三天前说去挖野菜,就再也没回来……

我手里的陶碗“哐当”一声掉在地上,粘稠的粥洒了一地,那股甜腻的香气此刻闻起来,是令人作呕的尸臭。我猛地抬头,看向姽婳。

她还是那样笑着,嘴角的弧度分毫未变,可那双黑沉沉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蠕动,在贪婪地注视着我。

我怪叫一声,转身就连滚带爬地往家跑,冰冷的恐惧像毒蛇,缠住了我的脖子,几乎让我窒息。身后,那口古井幽深如故,姽婳是否还立在井边?我不知道,我不敢回头。

冲进家门,爹娘正坐在昏暗的油灯下,相对无言。娘的眼睛肿得像桃子。我扑过去,抓住娘的胳膊,牙齿打着颤,语无伦次:“井……井里有鬼!姽婳……她,她给了柳丫的戒指!柳丫被她……”

爹猛地站起来,脸色铁青:“胡说八道什么!你魔怔了!”

“是真的!”我尖叫着,把看到的一切都喊了出来,包括那些救命的粥,包括裙摆下的手,包括那枚缠枝莲纹的银戒指。

我说完,屋子里死一般的寂静。油灯的火苗跳动了一下,映得爹娘的脸阴晴不定。

娘突然死死抓住我的手腕,指甲掐得我生疼,她声音嘶哑,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近乎疯狂的急切:“你……你喝了那粥?你喝了多久了?!”

我被她吓住,讷讷地点头。

娘像是被抽干了力气,瘫坐下去,眼神空洞,喃喃道:“完了……沾了‘因果’……甩不脱了……”

爹烦躁地在屋里踱步,猛地停下,盯着我,眼神复杂难明:“那井里的……是‘尸仙’姽婳,饿死人的年景才出来……她给的不是粥,是‘遗恩’!吃了她的东西,就是欠了她的债,要用至亲的血肉来还!”

我如遭雷击,浑身冰凉。至亲的血肉……柳丫……我那碗碗救命的粥……

“那柳丫……”我声音发抖。

爹别过头去,不看我。娘又开始低低地啜泣,肩膀耸动。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脚步声,很轻,却一下下敲在我心上。然后是敲门声,不疾不徐。

笃,笃,笃。

伴随着敲门声的,是姽婳那特有的、带着一丝飘忽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清晰地钻进我们每个人的耳朵:

“阿弟,粥……还没喝完呢……”

我吓得缩到娘身后,浑身抖得像筛糠。

爹的脸色变了几变,最终,一种近乎绝望的狠厉浮现在他脸上。他走到门边,没有开门,而是用一种异常恭敬,甚至带着谄媚的语气,对着门外说:“仙姑……小儿无知,冲撞了您……您看,能不能……宽限两日?家里……家里还有头老母猪,刚下了崽,膘肥……”

门外的声音停了片刻,然后,依旧是那飘忽的调子:“牲畜血肉,浊气太重……污了我的修行……我只要……至亲的,干净的……”

她轻轻笑着,声音像羽毛搔刮着耳膜:“阿弟……开门呀……”

爹的额头渗出了冷汗。娘紧紧抱着我,哭声压抑在喉咙里。

“不开门……”姽婳的声音似乎贴近了门缝,一股阴寒之气透了进来,“那我……就自己进来取了哦……”

门栓开始发出细微的“咯咯”声,像是被什么东西在拨弄。老旧的木门轻轻震颤起来。

爹猛地回头,目光扫过我和娘,最后,落在了娘身上。那眼神,让我从头皮麻到脚底。那是一种权衡之后,近乎冷酷的决断。

“他娘……”爹的声音干涩,“为了娃……”

娘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爹,眼里的绝望几乎要溢出来。她把我往身后更深处藏了藏,拼命摇头。

门栓的“咯咯”声越来越响,门板的震动也越来越剧烈。

爹的眼神一狠,猛地朝娘扑了过去!

“不要!”我尖叫着,想要阻止,却被爹一把推开,重重撞在土墙上。

娘凄厉地哭喊起来,和爹扭打在一起。油灯被打翻了,屋子里瞬间陷入一片黑暗。只有门外那血红色的月光,从门缝、窗隙里渗进来,给一切蒙上一层不祥的暗红。

在黑暗中,我听到娘的哭喊声戛然而止,变成了呜咽,然后是令人牙酸的、撕扯什么东西的声音,还有爹粗重的喘息声。

我蜷缩在墙角,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眼泪和冷汗混在一起,流进嘴里,又咸又涩。无边的恐惧和负罪感像潮水一样淹没了我。是我,是我引来了姽婳,是我喝了那些粥,害了柳丫,现在又……

不知过了多久,一切声响都停止了。

黑暗中,只有爹粗重的喘息声。

然后,是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爹在拖着什么沉重的东西。

门“吱呀”一声被拉开了。血红色的月光涌了进来,照亮了门口站着的爹。他背对着光,脸上身上都是深色的、黏腻的污迹,看不清楚表情。他手里拖着一个巨大的、用娘的旧衣服胡乱包裹起来的包袱,那包袱还在淅淅沥沥地往下滴着什么。

他踉跄着走到门口,把那个包袱推了出去。

“仙姑……您要的……‘干净’的……”爹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非人的颤抖。

门外,静悄悄的。

过了一会儿,那飘忽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满足的叹息:“嗯……是‘干净’的……”

接着,是拖动东西的声音,逐渐远去,消失在血红色的夜幕里。

爹像一滩烂泥般瘫倒在门槛上,头深深埋下去,肩膀剧烈地耸动,发出野兽般的呜咽。

我蜷在墙角,一动不动,整个世界在我眼前崩塌、碎裂,只剩下无边的、血一样的红。

天,快亮了。

爹瘫在门槛上,那呜咽声不像是从人喉咙里发出来的,倒像是破了洞的风箱,嘶哑,空洞,带着血沫子。屋子里弥漫开一股浓重的,甜腥的铁锈气,混着泥土和某种腐烂物的味道,直冲脑门。我蜷在墙角,手脚冰凉,连牙齿打颤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觉得整个人被掏空了,只剩下一具僵硬的壳子,还有眼眶里烧灼般的干涩。

天边那轮血月,颜色似乎更深了,像一只凝固的血瞳,死死盯着这片被诅咒的土地。屯子里死寂一片,连往常夜里最闹腾的野狗都没了声响。

爹在地上不知瘫了多久,直到那血月渐渐淡去,天光泛起了鱼肚白,一种灰蒙蒙的、毫无生气的白。他动了动,像一具提线木偶,极其缓慢地,用手撑着她,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他转过身。脸上,手上,前襟上,全是深褐色的、已经半凝固的污迹。他看也没看我,眼神直勾勾地越过我,落在空无一物的土墙上,那眼神里什么都没有了,没有悲伤,没有恐惧,甚至连麻木都没有,只是一片死寂的荒原。

他踉跄着走到水缸边,舀起一瓢冷水,从头浇下。水混着污迹流下来,在他脚下汇成一小滩暗红的泥泞。他重复这个动作,一遍,两遍,三遍……直到身上的颜色淡去,只剩下湿漉漉的水痕和一股更浓重的、混杂了水汽的腥味。

然后,他开始收拾屋子。把打翻的桌椅扶正,把散落的东西归位。他动作机械,精准,没有一丝多余。他拾起娘常坐的那个小马扎,看了看,然后走到灶膛边,毫不犹豫地把它塞了进去,划亮了火镰。

橘红色的火苗腾起,贪婪地舔舐着干燥的木头,发出噼啪的轻响。火光映着他半边脸,明暗不定。他就那么站着,看着那马扎在火中变形,碳化,最终化为一小堆灰烬。

做完这一切,他像是耗尽了最后一丝气力,背对着我,哑着嗓子说了第一句话,声音粗粝得像砂纸磨过石头:

“收拾东西。天亮,就走。”

走?去哪儿?这吃人的靠山屯外面,不还是一样的荒年,一样的死路?可我一个字也问不出来。我的舌头好像也跟着娘和柳丫一起,被拖进了那口深不见底的古井。

我们几乎没有东西可收拾。几件破旧的衣裳,一小袋早就见底的、掺了沙子的麸皮,还有爹不知从哪里翻出来的一把生锈的柴刀。他把柴刀别在腰后,用衣裳下摆盖住。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时,天已经亮了。屯子里静得可怕,仿佛一夜之间,所有的活物都死绝了。往常这个时候,该有早起捡粪的老人,或是去井边打水(如果能打到水的话)的妇人,可现在,目光所及,家家户户门窗紧闭,连一丝炊烟也无。

我们踩着湿滑的泥土路,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屯子外走。路过那口古井时,我的脚步不由自主地顿住了。井口黑黢黢的,那些枯藤在晨风中微微晃动,像是什么东西残留的触须。井沿上,似乎有几道新鲜的、湿漉漉的拖拽痕迹,一直延伸到井口的黑暗里。

爹也停下了,他盯着那口井,眼神复杂地变幻着,最后归于一片沉沉的死水。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用力拉了我一把,几乎是拖拽着我,快速离开了井边。

走出屯子口,回头望去,靠山屯蜷缩在灰蒙蒙的晨雾里,像一座巨大的、沉默的坟茔。

我们沿着干涸的河床往前走,爹走在前头,步子又急又沉。我跟在后面,腿脚发软,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阳光渐渐烈了起来,明晃晃地照在龟裂的土地上,晃得人眼睛发花。可我觉得冷,从骨头缝里往外冒寒气。

喉咙干得冒烟,肚子也开始一阵阵抽搐。不是之前那种抓心挠肝的饿,而是一种空荡荡的、带着恶心反胃的虚脱感。我想起那些粥,想起那白乎乎、粘稠的,带着甜腻香气的液体滑过喉咙的感觉。胃里一阵翻搅,我弯下腰,剧烈地干呕起来,却只吐出几口酸水。

爹回头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是递过来那个水囊。里面只剩下小半囊混浊的冷水。我接过来,漱了漱口,冰凉的水划过喉咙,稍微压下了那股恶心。

我们不敢停,一直走到日头偏西。四周是望不到边的荒山秃岭,看不到一丝人烟。爹选了个背风的土坡后面,停了下来。

“歇会儿。”他说着,自己先一屁股坐在地上,靠着土坡,闭上了眼睛。他脸上的疲惫深重得像刻上去的纹路。

我挨着他坐下,抱着膝盖,把脸埋进去。闭上眼睛,就是姽婳那白瓷般的脸,黑沉沉的眼,还有那诡异的笑容;就是娘最后那绝望的眼神和戛然而止的哭喊;就是爹拖着那个滴着血的包袱……还有柳丫手腕上那枚小小的、闪着银光的缠枝莲纹戒指。

它们在我脑子里旋转,撕扯,像一群嗜血的蝗虫。

“爹……”我抬起头,声音嘶哑地几乎发不出声,“我们……能走到哪儿去?”

爹没有睁眼,过了好久,久到我以为他睡着了,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得像是自言自语:

“走到……没有饿死人的地方。”

“这世上,还有那样的地方吗?”

爹又不说话了。

夜幕开始降临,风大了起来,带着哨音,卷起地上的尘土,打在脸上生疼。温度骤降,我冷得瑟瑟发抖。

爹睁开眼,看了看天色,又看了看我。他沉默地解开那个装着麸皮的小袋子,抓了一小把,递到我面前。

“吃点。”

那掺着沙子的麸皮粗糙得割嗓子,我艰难地咽下去一点,胃里却更加难受了。

夜里,我们挤在土坡后面避风。我又冷又饿,根本无法入睡。爹坐在我旁边,一动不动,像一尊石雕。只有他腰间那柄柴刀,在稀疏的星光下,偶尔反射出一点冰冷的微光。

不知过了多久,我迷迷糊糊地,似乎又闻到了那股味道。不是粥的甜香,而是……而是娘身上常有的,那种混合了灶火和淡淡汗味的气息。我猛地惊醒,四周只有呼啸的风声和爹沉重的呼吸声。

是幻觉吗?

我看向爹,他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但眼睛是睁着的,望着漆黑的夜空,眼神空洞。

天快亮的时候,我实在撑不住,昏睡了过去。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和柳丫在林子里跑,阳光透过树叶洒下来,斑斑驳驳。柳丫笑着,手腕上的银戒指一闪一闪。忽然,她脚下一滑,掉进了那个古井里。我扑到井边,井里黑乎乎的,只有柳丫的哭声回荡。然后,姽婳从井里升了上来,手里端着一碗粥,对我笑着。她的裙摆下,伸出来的,是娘那双做惯了农活的、粗糙的手……

我尖叫着醒来,浑身被冷汗浸透。天已经蒙蒙亮了。爹站在不远处,正望着我们来时的方向。

“爹?”我虚弱地喊了一声。

爹没有回头,只是抬手指了指。

我顺着他的方向望去,心脏猛地一缩。

在远处荒芜的地平线上,一个小小的、穿着褪色旧衣裙的身影,正静静地站在那里。血红色的朝阳刚刚跃出地面,给她周身镀上了一层不祥的红光。是姽婳!她怎么跟来了?!

她离得很远,看不清表情,但那种姿态,那种存在感,像一道冰冷的锁链,瞬间跨越了距离,紧紧箍住了我的喉咙。

爹的手按在了腰后的柴刀上,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死死盯着那个身影,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威胁般的嗬嗬声。

姽婳没有动,只是站在那里,远远地“看”着我们。

过了一会儿,在血色的晨曦中,她缓缓地,缓缓地抬起一只手,朝我们招了招。和之前在井边招我过去时,一模一样的动作。

然后,她转过身,像一缕被风吹散的青烟,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起伏的土丘后面。

爹的身体僵硬了很久,才慢慢放松下来。他收回按着柴刀的手,掌心全是冷汗。

“走。”他只说了一个字,声音沙哑得厉害。

我们继续往前走,比之前更快,更仓皇。我不敢回头,总觉得背后有一道冰冷的视线如影随形。爹的步伐也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急切,仿佛想要逃离的不是这片荒原,而是某种更深邃、更无法摆脱的东西。

中午时分,我们找到了一小片低洼地,那里居然还有一小滩浑浊的泥水。爹用破碗小心翼翼地舀起一点,递给我。

水带着土腥味,但我顾不得了,贪婪地喝了下去。

就在我喝水的时候,眼角的余光瞥见不远处的土坡上,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我猛地抬头,心脏再次骤停。

姽婳又出现了。

这次,她离我们近了一些,就站在土坡顶上,依旧是那身旧衣裙,血红色的阳光勾勒出她纤细而诡异的轮廓。她手里,似乎还端着什么东西……是那只粗陶碗!

她看着我们,嘴角慢慢向上弯起,露出了那个我熟悉得毛骨悚然的笑容。

爹也看到了。他低吼一声,猛地抽出腰后的柴刀,朝着姽婳的方向冲了过去!他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野兽,挥舞着柴刀,发出毫无意义的咆哮。

姽婳没有动,依旧站在那里,微笑着。

爹冲上土坡,柴刀带着风声劈下——却劈了个空。

土坡上空空如也,只有被风吹起的尘土。姽婳如同鬼魅,消失得无影无踪。

爹站在坡顶,举着柴刀,胸膛剧烈起伏,呼出的白气在寒冷的空气中清晰可见。他脸上的表情,是极致的愤怒,恐惧,还有……一种深深的无力。

他颓然地垂下手臂,柴刀“哐当”一声掉在地上。他佝偻着背,慢慢地,一步一步地从坡上走下来,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

我们都没有再说话。沉默像一块巨石,压在我们心头,越来越重。

接下来的两天,姽婳的身影如同噩梦,总是在我们最疲惫、最松懈的时候出现。有时在远处的山梁上,有时在附近的乱石后,有时甚至就在我们昨夜歇脚的地方,留下一个模糊的、沾着湿泥的脚印。她从不靠近,只是远远地跟着,看着,笑着。像一个耐心的猎人,看着落入陷阱的猎物做最后的挣扎。

我们的麸皮吃完了,水也只剩下最后几口。希望,像风中残烛,一点点熄灭。

第三天傍晚,我们找到了一小片枯死的矮树林。爹靠着一棵枯树坐下,眼神已经彻底涣散了。他的嘴唇干裂出血口子,脸上蒙着一层死灰。

我把最后一点水递到他嘴边。他机械地喝了一小口,然后推开。

“娃……”他开口,声音微弱得像游丝,“爹……走不动了……”

我看着他,心里一片冰凉。

“她……不会放过我们的……”爹的眼神空洞地望着灰暗的天空,“吃了她的‘遗恩’……这辈子……都甩不脱了……到哪儿……都一样……”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整个人蜷缩起来。

“你……自己……往东……”他喘着气,断断续续地说,“听说……东边……过了黑水河……年景……好些……”

他说着,手颤抖着,解下腰后那把生锈的柴刀,塞到我手里。柴刀冰凉粗糙的触感,让我打了个寒颤。

“拿着……防身……”

然后,他不再看我,也不再说话,只是靠着枯树,闭上了眼睛,胸口微弱地起伏着。

我握着那把冰冷的柴刀,看着爹奄奄一息的样子,看着四周无边无际的荒芜,还有那可能随时会从某个角落出现的姽婳。巨大的绝望和恐惧像冰冷的潮水,彻底淹没了我。

我该怎么办?我能走到东边吗?黑水河在哪里?就算找到了,过了河,姽婳就不会跟去了吗?爹说,到哪儿都一样……

夜色,如同墨汁般倾泻下来,迅速吞噬了天地。风更冷了,像刀子一样。我把身子缩进枯树下的一个浅坑里,紧紧握着那把柴刀,眼睛死死地盯着周围的黑暗。

每一丝风声,每一粒石子滚动的声音,都让我心惊肉跳。

不知过了多久,在呼啸的风声中,我似乎又听到了那细微的、若有若无的脚步声。

笃,笃,笃……

很轻,很慢,正朝着我这边走来。

我的心跳到了嗓子眼,握紧柴刀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失去血色。我屏住呼吸,睁大眼睛,努力想在浓稠的黑暗里分辨出什么。

脚步声停了。

就在我藏身的浅坑边缘。

一股熟悉的、阴冷的气息笼罩下来。

我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

血红色的月光,不知何时穿透了云层,洒落下来。照亮了坑边站着的身影。

姽婳就站在那里,低着头,黑沉沉的眼睛,正一瞬不瞬地看着我。她的脸上,依旧是那抹诡异的,不变的微笑。她的手里,空着。

她没有端碗。

她只是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然后,她慢慢地,对着我,伸出了一只苍白冰凉的手。

不是递东西的姿态。

那是一个……索取的姿态。

我看着她伸过来的手,看着那白得刺眼的皮肤,看着那黑沉沉的眼眸里倒映出的、我惊恐扭曲的脸。

然后,我低下头,看向自己手里,那把爹留给我的、生锈的柴刀。

冰冷的触感,顺着掌心,一丝丝蔓延开来。

本章节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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