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铜账簿与铁王座 第37章 理想主义者的幻梦

佛罗伦萨，圣母百花大教堂的穹顶在秋日晴空下闪耀着圣洁的光芒，阿诺河穿城而过，带着文艺复兴积淀的优雅与从容。然而，亚历山德罗踏入这座“鲜花之城”时，感受到的却是另一种潜流——一种混合着文化优越感、地方自治诉求和对王国中央政策微妙抵触的情绪。

他的“三样”视察法再次启动：

最差点：选择了城北一片贫民聚集区。这里污水横流，卫生状况堪忧，治安混乱，是瘟疫和犯罪的温床，也是王国新颁布的公共卫生法和城市管理条例执行最差的地方。临时任命的基层官员畏难情绪严重，地方豪强（一些没落贵族和地头蛇）阻挠拆迁改造，盘根错节。

一般点：视察了正在筹建中的王国佛罗伦萨地方高等法院。建筑选址、规划尚可，但人员配置（大量原托斯卡纳公国的旧法官，思想保守）、法律适用（如何与王国法典衔接）等问题突出，进展缓慢。

最好点：参观了由本地开明贵族和新兴资产阶级捐资兴办、已纳入王国教育体系的“新佛罗伦萨理工学院”。这里汇聚了一批有真才实学的工程师和学者，朝气蓬勃，是培养未来工业人才的摇篮。

亚历山德罗在现场雷厉风行地处理了贫民区的问题：强令地方官限期拿出切实可行的改造方案和预算，调派王国工程兵部队协助清理和基础建设，并让阿尔贝托的黑水“协调组”出面，“劝导”了几个最顽固的阻挠者。他深知，脏乱差的贫民窟是统一党形象和政策的毒疮，必须剜除。

在高等法院筹建处，他召集了所有法官和筹备人员，进行了长达三小时的“法律适用与司法统一”研讨会。他引经据典，强调王国法典的先进性和统一司法权对国家整合的极端重要性，驳斥了部分旧法官“尊重托斯卡纳习惯法”的保守论调。其渊博的法律知识和强大的逻辑气场，让不少持反对意见者哑口无言。

结束白天的公务，亚历山德罗婉拒了当地官员安排的盛大晚宴。他此行的另一个重要目标，是会见一个人——贝蒂诺·里卡索利男爵。会见地点选在阿诺河畔一家安静的私人俱乐部，里卡索利如约而至。他年约五旬，身材瘦削挺拔，穿着考究但略显保守的深色礼服，灰白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眼神锐利，带着托斯卡纳贵族特有的骄傲和知识分子的清高。他是佛罗伦萨真正的实力派，历任托斯卡纳执法官、内政部长，如今是本地归并派的核心领袖，在托斯卡纳乃至整个中意大利知识分子阶层中享有崇高威望，被普遍认为是未来王国政坛的明星人物。

“科斯塔部长，久仰大名。您巡视地方，雷厉风行，令人印象深刻。”里卡索利的声音平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他显然听说了亚历山德罗在帕尔马的铁腕和摩德纳的务实。

“里卡索利男爵，幸会。佛罗伦萨的瑰宝，需要像您这样的智者守护。”亚历山德罗礼节性地回应，心中却在快速评估。情报显示，这位男爵清廉正直，能力出众，是坚定的统一支持者，但其政治理念……似乎过于理想化。

两人落座，话题很快切入托斯卡纳的现状与未来。里卡索利侃侃而谈，思路清晰：他强烈主张托斯卡纳应保留更多的“地方特色”和“文化自治”，认为生硬套用撒丁的法律和行政模式会破坏佛罗伦萨独特的文化遗产和社会结构。“统一，不是同化，是多元共荣。”他强调。

他提出应给予地方（特别是像托斯卡纳这样有深厚历史传统的地区）更大的财政和立法自主权。

在宗教问题上，他表达了强烈的和解意愿：“我们必须寻求与梵蒂冈的对话与和解。罗马是意大利的灵魂，教会的影响根深蒂固。强硬的政教分离政策只会激起更强烈的反抗。我们需要耐心和智慧，寻求一条共存之路。”他甚至隐晦地批评了加富尔对教会财产的强硬态度。

谈到南意，他更倾向于“和平演变”和“道德感召”，对武装远征流露出明显的不赞同，认为过于激进，会破坏国际观瞻，引发列强干涉。

亚历山德罗静静地听着，偶尔插言提问，心中却渐渐明晰：这是一个典型的精英主义理想家。里卡索利看到了问题（地方差异、宗教矛盾），但他开出的药方（过度的地方自治、对教会的妥协绥靖、对南意的空想）在亚历山德罗看来，要么是向分裂势力让步，要么是脱离实际的书生之见。

“男爵阁下，”亚历山德罗在里卡索利阐述完他对教会和解的愿景后，缓缓开口，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您的忧思，我深表理解。统一之路，确实需要兼顾各方。但是，”他话锋一转，“您是否考虑过，过度的‘地方特色’，是否会成为新王国离心离德的裂痕？今日托斯卡纳要特色，明日威尼斯要特权，后日西西里要独立，统一的基石何在？”

“至于梵蒂冈……”亚历山德罗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冷笑，“男爵，教皇国占据着罗马，这是意大利统一无法绕过的障碍。教皇视世俗权力为神授，绝不会轻易放弃。与其寄希望于虚无缥缈的和解，不如专注于壮大自身。当我们足够强大，当整个意大利的民心都向着罗马时，梵蒂冈的选择，就不会太多。妥协，只有在力量对等时才叫妥协，否则，就是投降。”

“至于南意，”亚历山德罗的目光变得深邃，“腐朽的波旁王朝如同朽木，铁与血是撬动它的最有效杠杆。国际观瞻？列强的态度永远基于利益。当我们以雷霆之势扫清障碍，建立一个统一的、强大的意大利时，列强自然会重新权衡。道德感召，只对文明人有效。而那不勒斯的王座下，堆积的是南意人民的血泪。”

两人的理念，如同翡冷翠的暖阳与阿尔卑斯的寒风，在安静的包厢里激烈碰撞。里卡索利的眉头紧锁，显然无法完全认同亚历山德罗**裸的现实主义和强权逻辑，但他也不得不承认，对方指出的问题切中要害，其展现出的决断力和对全局的掌控力，令人心悸。

会谈在一种表面礼貌、实则理念分歧巨大的氛围中结束。临别前，亚历山德罗意味深长地说：“男爵阁下，您的能力和声望，是王国的财富。统一党的大门，永远向您敞开。希望未来在都灵的议会上，我们能携手为意大利的复兴而努力。只是，通往罗马的道路，或许比您想象的，需要更多的钢铁意志，而不仅仅是玫瑰与橄榄枝。”

送走里卡索利，亚历山德罗站在俱乐部的露台上，眺望着夜幕下阿诺河两岸星星点点的灯火。佛罗伦萨很美，里卡索利很理想，但意大利的统一，需要的不是诗人和画布，而是冷酷的推土机和精准的手术刀。他揉了揉眉心，对身边的安东尼奥低声感叹：“贝蒂诺·里卡索利……是个难得的人才，有理想，有操守，可惜……”他摇了摇头，没有说下去，但眼神中的含义无比清晰：想法太过理想化了。这样的人，或许能在和平时期做个守成的首相，但在统一大业未竟、内外强敌环伺的当下，其理念，近乎幻梦。

巡视的最后一站，将是伦巴第的心脏——米兰。那里，有更大的舞台，更复杂的局面，以及，为地方议会选举和明年国会选举决胜的关键战场。亚历山德罗眼中，闪烁着志在必得的寒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