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铜账簿与铁王座 第82章 权力的阶梯

圣卡洛宫议会大厅，此刻正为一项加富尔首相力推的《撒丁-法兰西关税互惠协定》草案吵得沸反盈天。保守派议员正挥舞着手臂，唾沫横飞地控诉：“这是引狼入室，廉价低劣的法兰西工业品会像洪水一样冲垮我们脆弱的民族工业。王国的手工作坊将血流成河，农夫的生计将被摧毁，这是对撒丁根基的背叛。”

他试图煽动对法国根深蒂固的警惕与对本土“传统”的盲目维护，声音在古老石壁间激起阵阵回响。不少立场摇摆的议员脸上果然浮现出忧虑。

就在这反对声浪看似要凝聚成势的关头，一个身影沉稳地起身，走向发言席。深灰色议员常服熨帖得没有一丝褶皱，勾勒出挺拔如标枪的身形。亚历山德罗·科斯塔站定，目光如冷电扫过全场，方才还嘈杂的大厅竟奇异地安静了几分。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位新晋的“手术刀”身上。

他没有立刻驳斥保守派议员的危言耸听，而是从容不迫地展开几份装帧严谨的报告，声音清晰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议员忧国忧民，令人感佩。然而，决策若仅凭情绪与臆测，而非基于冰冷的事实与数据，才是对王国真正的伤害。”他举起手中一份由《复兴报》经济研究室牵头、联合都灵大学经济系出具的厚厚分析报告，“根据详尽的调研：过去三年，我国出口法兰西的丝织品、橄榄油、葡萄酒年均增长不足5%，而法兰西输入我国的机制棉布、五金制品、染料年均增长高达17%。巨大的逆差，如同王国财富被无声切割的伤口，根源何在？正是高昂且不合理的关税壁垒。”

他顿了顿，指尖精准地点向报告中的图表，目光锐利地投向那些面露思索的中间派议员：“这份协定草案，核心便是打破这堵自毁长城的墙！它并非单方面让步，而是互惠。协定生效后，王国引以为傲的丝织品、优质皮革进入法兰西市场的关税将降低40%，热那亚港对法转口贸易预计激增三成。这将为王国带来多少就业？多少真金白银的税收？”

他紧接着翻开第二份文件，封面印着科斯塔商业银行醒目的双头鹰徽记。“至于伯爵阁下担忧的民族工业……”亚历山德罗嘴角勾起一丝冷峭的弧度，“请看科斯塔商业银行对北意三十七家主要制造企业的联合评估。结论清晰：与其在温室中枯萎，不如在开放的风浪中锤炼筋骨。协定带来的竞争压力，恰恰是倒逼技术革新、提升效率、淘汰落后产能的最佳催化剂。科斯塔钢铁厂、科斯塔纺织公司，将率先投入资源，协助王国同业引进先进设备、改良工艺、提升品质。我们不怕竞争，只怕故步自封。”

他的话语如同最精密的齿轮，一环扣一环，用无可辩驳的数据和强大的集团实力背书，将那名保守派议员煽动性的恐慌撕扯得支离破碎。最后，亚历山德罗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宣告般的决绝，目光灼灼地投向端坐于首相席位的加富尔：“诸位同仁，闭门锁国换不来强盛，唯有拥抱变革，融入时代洪流。加富尔首相阁下的远见卓识，正是引领撒丁王国走向繁荣强盛的唯一明灯。支持此项协定，就是支持王国工业的未来，支持万千民众的生计。我，亚历山德罗·科斯塔，及我身后的科斯塔集团，将毫无保留地支持首相阁下的改革方略。为了王国的明天，此案，必须通过。”

“手术刀”的锋芒，在这一刻尽显无遗。冰冷的数据是刀身，科斯塔集团的雄厚实力是刀背，对加富尔毫不掩饰的支持则是那最锋锐的刃口。一番话，不仅是为议案护航，更是向整个议会，尤其是那位端坐高位的首相，递上了一份沉甸甸的投名状。

都灵城的心脏地带，波河大街深处，一栋没有任何显眼标识的古老石砌建筑沉默矗立。厚重的橡木门紧闭，隔绝了外界的喧嚣。这里是“理性之光”共济会都灵分会的所在，一个汇聚了王国自由派精英、学者、高级军官与商界巨子的隐秘殿堂。

亚历山德罗在一位身着黑袍、面容隐在阴影中的执事引导下，穿过幽深曲折、燃着鲸油壁灯的回廊。空气里弥漫着陈年木头、封蜡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肃穆气息。最终，他们停在一扇雕刻着方矩与圆规符号的巨大石门前。

石门无声滑开。温暖的光晕混合着雪茄的淡蓝烟雾扑面而来。与议会或沙龙的氛围截然不同，这里的光线经过精心设计，既不明亮刺眼，也不过分昏暗，恰到好处地勾勒出室内人的轮廓，却模糊了细节。深色的胡桃木长桌旁，围坐着十余人。亚历山德罗一眼便看到了主位上的加富尔首相。他卸下了平日的政治家面具，穿着考究但舒适的便装，指间夹着一支哈瓦那雪茄，神情是难得的放松，正与身旁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将军低声交谈。

亚历山德罗的出现，让低语声稍歇。数道目光落在他身上，带着审视、好奇，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认可。亚历山德罗右手抚胸，向主位方向行了一个简洁而庄重的共济会礼。

“欢迎你，亚历山德罗。”加富尔的声音在静谧的厅堂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温和的力量。他抬手示意亚历山德罗在他右手边一个空位落座，位置显眼而亲近。“你在圣卡洛宫的‘手术’，干净利落。保守派那群老狐狸，怕是好几晚睡不安稳了。”语气带着长辈对出色后辈的调侃与赞许。

亚历山德罗谦逊地微微躬身：“职责所在，首相阁下。为真理与王国福祉发声而已。”

“真理…”加富尔吸了一口雪茄，缓缓吐出烟雾，目光变得深邃，“在这间屋子里，我们更习惯称之为‘光’。驱散蒙昧，照亮前路的光。”他话锋一转，不再局限于方才的议案，而是如同与信任的幕僚探讨国策，“关税协定只是第一步。亚历山德罗，依你之见，北意诸邦的工商界，对‘熔炉’之议，如今风向如何？”他用了亚历山德罗在就职演说中提出的“北意经济熔炉”概念。

亚历山德罗心领神会，这是进入核心决策咨询圈的入场券。他身体微微前倾，声音低沉而清晰，分析着眼下局势：“托斯卡纳观望，但商界心动，尤其看好其优质铁矿与撒丁钢轨、机械的结合前景；帕尔马骑墙，但其丝织业主渴望更大的市场，可引为突破口；伦巴第…”他语气微沉，“奥地利高压依旧，但米兰、布雷西亚的工厂主私下联络频繁，对打破枷锁、融入‘熔炉’的渴望，如同地火奔涌。关键在于，”他迎上加富尔探询的目光，“需要一场足够分量的‘示范’，一场让他们看清联合利益远大于各自为政的‘示范’，方能冲破地方保护与外部干预的坚冰。”

“一场示范…”加富尔咀嚼着这个词，指尖无意识地在光滑的桌面上轻轻敲击，陷入了沉思。亚历山德罗的分析，直指核心，与他内心的战略推演不谋而合。厅堂内一片安静，只有雪茄燃烧的细微声响和壁炉木柴的噼啪。

仪式临近尾声。依照古老传统，进入核心圈的新成员需由引荐人授予象征性的围裙。加富尔首相亲自起身，接过执事奉上的、边缘绣着金线的深蓝色皮围裙。他走到亚历山德罗面前，亲手为他披上，并整理好系带。这个动作本身，就传递着非同寻常的认可与接纳。

当加富尔的手掌最后在亚历山德罗肩头轻轻按了一下时，他俯身凑近，声音压得极低，只有两人可闻，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笃定与更深远的期许：“好一柄锋利的手术刀…议会已见识了你的锋芒。”

亚历山德罗心头猛地一跳，如同被一道无声的闪电击中。他面上不动声色，只是以更深的躬身回应了加富尔意味深长的目光，一切尽在不言中。古老的仪式继续着庄严的流程，吟诵声低沉而肃穆。亚历山德罗立于温暖的光晕与缭绕的烟雾之中，深蓝围裙加身。议会公开辩论的锋芒，集团资源调度的雷霆，直至此刻这古老石厅内无声的托付……权力的阶梯在他脚下清晰地延伸，一级级通往那弥漫着铁与血气息的更高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