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临江夜渡
出租车轮胎碾过临江大道最后一道减速带时,金属底盘发出轻微的震颤,将林薇膝头的速写本震得滑向大腿。她下意识伸手去扶,却见铅笔尖在纸页上拉出道细长的弧线,恰好与先前画的纸船靠岸轨迹相交,形成个不规则的锚形图案。陈景明正在前排付车费,司机找零的硬币在掌心碰撞出清越的声响,混着计价器打印小票的滋滋声,在暮色渐浓的车厢里织成细密的网。
“咔哒”,车门锁弹开的瞬间,江风裹挟着水汽猛地灌进车厢。林薇抬手护住速写本,未干的铅笔痕被风一吹,立刻在纸页边缘晕出浅淡的毛边,像宣纸上洇开的水墨。她踩着细高跟下车,鞋跟叩击柏油路面的声响,与身后出租车驶离时的引擎轰鸣重叠,忽然想起三年前在鼓浪屿,踩过海边栈道时木板发出的类似声响——那时沈浩还会弯腰替她拔掉鞋跟里的细沙,而此刻,只有陈景明递过来的手掌,在她肘弯处虚虚一托。
路灯在沿江护栏上投下菱形光斑,每个光斑里都旋舞着无数细小的飞虫。林薇凑近了看,发现那些虫豸并非普通的蠓虫,翅翼上竟泛着金属般的蓝紫色光泽,在灯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点,像谁趁夜色不备,撒了一把碎钻进风里。“这是蜉蝣,”陈景明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蹲下身拾起一只落在地上的虫豸,指尖触到翅翼时,那蓝紫色竟缓缓褪成透明,“古人说‘蜉蝣朝生暮死’,但它们幼虫期要在水底蛰伏三年,只为换一夜的绽放。”
他说话时,林薇注意到他袖口沾着点石青色粉末,像是今早研磨矿材时留下的。三天前在他工作室,她曾看见那些装在玻璃罐里的颜料——青金石磨成的宝蓝、朱砂混着胶矾水的猩红、还有从敦煌带回来的赭石,颗粒粗粝得像沙漠里的沙砾。此刻江风拂过,陈景明发梢掠过她鼻尖,带来一股混合着松烟墨与皂角的气息,比任何古龙水都更让人心安。
“看那边。”陈景明的手掌落在她后腰,指尖隔着旗袍单薄的布料传来温热。林薇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江堤下停泊着一艘黛青色的旧轮渡,船身漆皮剥落处露出底下的铁锈,却在舷窗边缘精心描了圈金线,像位迟暮的美人仍戴着祖传的金镶玉。船头悬挂的两盏走马灯正悠悠旋转,灯面上绘着模糊的飞天图案,灯影倒映在江面时,水波晃动间竟在粼粼波光里拼出半幅反弹琵琶的轮廓,飘带似的灯影随波逐流,看得人几乎以为画中仙要踏浪而来。
铁梯旁立着块斑驳的木牌,褪色的红漆写着“夜游航线 二十点启航”,每个字都像是被江雾泡胀过,笔画边缘透着水汽。木牌旁边用图钉歪歪扭扭贴着张便签,宣纸质地的便签上用朱砂写着“今日特供——用矿彩画夜星图”,落款是个潦草的“愚”字。林薇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旗袍暗袋,那里还放着白若愚话剧的门票,票根边缘印着的三瓣花图案,此刻正隔着布料硌着她的皮肤,像某种隐秘的召唤。
两人沿着锈迹斑斑的铁梯往下走时,林薇的高跟鞋在湿滑的梯级上打滑。她惊呼一声,下意识抓住旁边的铁链,却听见“哗啦”一声响,铁链另一端系着的铜铃被惊动,发出清越的声响。陈景明及时扶住她的腰,指腹触到她腰间系着的银杏叶挂饰——那是去年在潭柘寺求的,他说银杏叶的脉络像极了敦煌壁画里飞天的飘带。“小心,”他蹲下身,替她把旗袍下摆仔细折好塞进宽腰带里,露出脚踝上那道浅浅的疤痕,“前天下雨路滑,我在这里摔过一跤,捡了块带纹路的鹅卵石。”
轮渡的引擎发出“突突”的低鸣,船身开始缓缓离岸。林薇扶着栏杆,看码头的灯火渐次缩小成星子,江面上往来的货轮鸣着汽笛驶过,船尾拖出的光带像被剪断的金链,在波心碎成万点繁星。她想起父亲航海日志里的记载,说南海的渔民会把夜光螺壳串成灯,挂在船头引航,螺壳里的荧光藻在黑暗中闪烁,如同海底的星图。
“闻到了吗?”陈景明忽然凑近她耳边,温热的气息拂过她耳垂,“是矿彩的味道。”林薇深吸一口气,果然在江风中辨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矿物气息——混杂着石青的冷冽、朱砂的腥甜、还有种类似高岭土的干燥感,像走进了某个尘封千年的画室。她顺着气味望去,只见甲板中央摆着个巨大的木盆,里面盛着半盆清水,几个穿粗布坎肩的工人正用竹勺舀起不同颜色的粉末撒进水里,粉末遇水即化,瞬间在盆底晕开绚烂的色块。
“那是白垩粉打底,”陈景明指着盆底的白色,“上面撒的是石绿,从孔雀石里磨出来的,唐代画工最爱用它画荷叶。”他说话时,有个工人往水里撒了把赤红粉末,林薇看见那粉末在水中旋转时,竟凝成细小的朱砂颗粒,像无数滴鲜血坠入碧波。“这是辰砂,”陈景明的声音带着某种敬畏,“得在端午午时开采,磨粉时要加黄酒去毒,敦煌第320窟的飞天衣袂,就是用这种朱砂勾的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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