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老茶馆，民国三代人 第286章 莫荷

海霞抓起桌上的酒瓶，拔开塞子，将清冽的烈酒径直浇在狰狞的伤口上。酒液混着血水蜿蜒而下，在她雪白的肌肤上划出刺目的痕迹。她只是微微蹙眉，迅速用之前备好的药粉按了上去，再用布条利落地缠绕包扎。

做完这一切，她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件寻常琐事，随手将染血的帕子丢开，仰头便灌了一大口酒。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她长长舒了口气，仿佛今日这场生死一线的遭遇，不过是她浪迹生涯中，一段无足轻重的小小插曲。

借着未散的醉意，海霞难得睡了个踏实觉。可天刚蒙蒙亮，窗外就炸开了锅。几声尖锐的骂街钻进耳朵，她一个激灵彻底醒了。那声音太熟悉了。她推开窗，侧身往外瞧，果然是范五爷在那儿跳脚。

“合着伙儿欺负到爷头上了！”范五爷扯着嗓子，青缎马褂的前襟沾着酒渍，站在马路上骂街，“狗眼看人低，早些日子，你们连给爷提鞋都不配！走走走，赶紧的！”他袖子一甩，那架势还端着从前的派头，可背在身后的手都在发抖。

林公子始终挂着笑，朝身边的老妈子抬了抬下巴。他压根不在意范五说什么，今儿个来就是要带人走。眼瞧着那主仆二人拐过胡同口，范五爷心里咯噔一下，整个人像被抽了筋骨，黯然上了楼。

接下来这可怎么活？难不成真得上街要去？脑袋里闪过无数念头：做苦力？那扁担压肩上能要了半条命。拉洋车？满大街的车夫，哪个不是汗流浃背地挣铜子儿。其他营生更别提，不是要本钱就是要门路。

正愁得肠子打结，木梯突然吱嘎作响。范五爷猛地直起腰，莫非是老妈子回心转意了？他赶紧清清嗓子，端起架子面朝墙壁：

“还知道回来？不是跟着新主子享福去了？爷亏待过你吗？好吃好喝供着，你上四九城打听打听，哪家有这个待遇？不是爷说你......”

话说到一半他转过头，整个人僵在原地。日光从窗棂漏进来，照见个瘦削身影。那女子裹着打补丁的蓝布衫，拎着包裹泪眼婆娑。

“你是......你是莫荷？”范五爷瞧着来人声音发颤，“妹子，你怎么......怎么落魄成这样了？”

“哥！”莫荷哇地哭出声，包袱随即落在地上，“妹妹来投奔您了！”

莫荷扑进他怀里，眼泪浸湿了他褂子的前襟：“我在承德活不下去了......年年遭灾，朝廷又推行新税法，家里的地都抵了债。娘临走前，让我来京城寻您……”

范五爷这才看清，莫荷瘦瘦的脸上上全是冻疮。他想起十年前分家时，跟着莫叔离开京城的水灵姑娘，如今竟被生活磨搓成这般模样。

“来了就踏实住下，哥这儿别的没有，空屋子有的是。”范五爷拍了拍莫荷单薄的肩膀，语气刻意放得轻松豪迈，仿佛这不过是件不值一提的小事。他心里已然打定了主意。

将莫荷安顿进屋，看着她挽起袖子开始擦拭积尘，他这才转身，深吸了一口气，打开榆木衣柜。

里头塞满了以前的各色行头，他随手取了两件湖绸袄子，胡乱一裹，打了个包袱，便头也不回地、急匆匆地扎进了一旁的街巷。

范五爷在一间当铺门前刹住了脚。他先是鬼祟地四下张望，确认绝无熟识的面孔，这才一低头，像做贼似的快步冲了进去，将那包袱往高高的柜台上一推，压着嗓子道：“劳驾，瞧瞧这个，给个价儿。”

柜上的朝奉是个面无表情的中年人，他慢条斯理地解开包袱，眼皮抬了抬，随即又耷拉下去。

他用枯瘦的手指将衣服里外捏了一遍，拖长了调子，瓮声瓮气地唱道：“破旧褪色～～虫叮鼠咬～～仿绸破袄两件～～活当一块大洋，死当一块五。”

“你！”范五爷的脸瞬间涨得通红，一把将衣服抢了回来，声音都气得发了颤，“这是正经的湖绸！你这两个招子白生了，是不是瞎了！”

他感觉受了莫大的侮辱，一把抓起包袱，几乎是从当铺里冲了出来，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然而，出来时的愤慨，很快便被现实的冷水浇透。俗话说的好，“天下乌鸦一般黑”。范五爷不死心地又走了两条街，进了两三家铺子，可得到的价钱，就没高过两块大洋去。

方才那股子不甘的气愤，此刻全化为了被现实浇醒的沮丧。他捏着手里最终换来的两块微凉的银元，只觉得脚步有千斤重。

揣着这点钱，他拐进了常去的二荤铺，随便要了四个菜，又买了五个老面馒头。找回来的那把零散铜元，他小心翼翼地揣进内兜，这才提着吃食，悻悻地往家走。

推开家门，眼前的景象却让他愣了一下。方才还满是灰尘和颓败之气的屋子，竟被收拾得窗明几净，物归其位。

莫荷正用一块湿布，细细地擦着最后一张椅子的腿脚。她抬起头，额上还带着细密的汗珠，当目光落在他手中那冒着热气和香味的油纸包上时，那双因哭泣而微肿的眼睛里，瞬间迸发出惊喜的光芒。

那纯粹而依赖的小眼神，像一道暖流，顷刻间将他心中所有的郁闷、屈辱和沮丧冲刷得一干二净。他挺了挺腰板，脸上终于露出了今天第一个真心的笑容。

这温馨的一幕不久被一声叫喊打破：“五爷在吗？”

范五正瞧着莫荷吃饭，闻声眉头一皱，撂下筷子，不紧不慢地推开窗，探出半个身子，眼皮懒洋洋地往下一搭。

待看清楼下站着的来人，他脸上那点残余的温和立刻扫荡一空，换上了一副习惯性的倨傲。

“在呢～～什么事儿劳动您大驾啊？”他拖长了调子，尾音上扬，带着点儿不耐烦。端起了架子，似乎又回到了以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