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作社挂牌仪式的日子一天天临近,旧厂房里弥漫着一种节日前夕般的忙碌和期待。被阿鹏改造过的机器发出稳定而有力的轰鸣,不再是昔日那种病态的喘息。
工人们脚步轻快,脸上带着专注和隐隐的骄傲,打包新下线的“智能布艺”产品,擦拭窗户,悬挂彩带。空气中漂浮着新织物的清香和淡淡的机油味,混合成一种属于新生的独特气息。
然而,在这片喧嚣之下,梅小艳的心底却始终潜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不安,像一根细小的刺,时不时地隐隐作痛。这不安的源头,是周建国。他的回归和努力,工人们看在眼里,也逐渐在接纳。他不再是那个被唾弃的“罪人”,但“挪用公款”这四个字,依旧是一道没有真正愈合的伤疤,横亘在他和所有人之间,也横亘在小艳的信任深处。他为何要那么做?那笔钱的真正去向到底是什么?这个问题,像幽灵一样徘徊不去。
仪式前两天的傍晚,小艳回到父母的老宅,想找些以前厂里的老照片用来布置会场。梅母正在厨房里熬着小米粥,香气氤氲。听说女儿要找旧物,梅母擦了擦手,引她走进里屋,指着一个沉重的老式樟木箱:“你爸的东西,大半都在里头了。好些年了,也没动过,你自己翻翻看,兴许有能用的。”
箱子打开,一股陈旧的纸张和樟脑混合的气味扑面而来。里面是整整齐齐叠放的工装、几顶旧帽子、一摞泛黄的奖状和笔记本。小艳的心微微一颤,指尖抚过父亲生前穿过的衣服,布料已有些脆硬,却仿佛还残留着那个沉默寡言男人身上的烟味和汗味。
她小心翼翼地取出那些笔记本,大部分是工作日志,记录着每日的工作,生活情况,字迹工整,一丝不苟。
在最底下,她发现了一个用牛皮纸仔细包着的、更厚实的笔记本,封面没有标注任何字样。
鬼使神差地,她翻开了它。
里面的字迹依旧是父亲的,但记录的却不再是冰冷的数据,而是一些零散的、断续的思考和片段。更像是一本私密的日记,记录着他在百货公司最后那几年,公司所面临的巨大压力和内心的挣扎。
有许多是和周建国谈厂里的事情,周建国当时工作有压力,居然和父亲无所不谈。
“……三月十七日,阴。局里开会,改制风声更紧。老王(厂长)意思,要优先保设备更新,人员……恐需精简。彻夜难眠。” “……五月三日,雨。三车间刘师傅工伤鉴定结果不佳,厂里报销额度已满,后续治疗无着落。其妻来厂哭诉,心如刀绞。所谓‘优化’,优化掉的都是活生生的人……” “……七月十日,闷热。与建国深谈至深夜。年轻人有冲劲,亦有不忍。提及私下动用‘小金库’暂垫部分重伤员药费,此乃饮鸩止渴,然眼下竟无他路。风险极大,嘱其务必隐秘,账目之事,应设法周旋……” “……九月五日,秋风起。改制方案草案已出,补偿标准过低,恐难通过。厂长与建国拟一补充方案,试图从技术革新节约成本中挤出部分资金,提高工龄买断价,尤其照顾老弱病残。知是螳臂当车,然不得不为。” “……十一月二十日,寒冷。大势已去。补充方案被否决。‘小金库’之事若被发现,建国恐难逃其咎。但求问心无愧,不落私袋,对得起工友。”
一页页,一行行,字字沉重,如同父亲无声的叹息,穿越了岁月的尘埃,重重地敲击在小艳的心上。她握着笔记本的手微微发抖,指节泛白。
原来如此!原来那笔被周建国“挪用”的公款,绝大部分,竟是父亲知道,是和他暗中商议后,用于垫付那些厂里无法报销的工伤工人的医药费,以及试图在破产前为工友们争取更多补偿的未竟努力!
父亲并非不知风险,而是在道义和规则之间,痛苦地选择了前者。而周建国,他并非中饱私囊,而是默默地承担起了执行者的角色,甚至将所有的责任都揽到了自己身上,从未辩解,直至东窗事发,工厂破产,他也随之身败名裂,开始了漫长的逃亡和内心的煎熬。
巨大的震撼和愧疚席卷了小艳。她想起自己对周建国的怀疑、斥责、甚至冰冷的拒绝,想起他归来时那卑微惶恐的眼神,想起他日夜泡在车间里试图赎罪的身影……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笔记本上的字迹化开,变得模糊不清。
“妈……”她哽咽着,举起那本日记,“爸知道他……建国他……”
梅母走过来,看着女儿手中的笔记本,沉默了片刻,眼中亦有水光闪动。她轻轻叹了口气,拍了拍小艳的背:“你爸那个人,一辈子话少,心思重。他心里装着百货公司,装着那些老兄弟。也装着你们工作的厂。建国那孩子……是傻,扛了那么多,也不说。你爸走后,我心里明白几分,但没凭没据的,又能说什么?如今你知道了,也好。”
她顿了顿,从箱子最底层的一个小铁盒里,又取出几张折叠的、边缘磨损的纸,递给小艳:“前些天,以前厂里的工会主席阿发叔来家里坐,听说建国回来了,合作社也办起来了,他留下的。说是他私下记的,当时怕惹事,没敢拿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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