鼎盛足道里那场裹挟着廉香水汽、草药暖意与粗犷调笑的“灵魂洗礼”终究会散场。无论脚趾被按得如何酸麻通泰,灵魂在迷离烟雾中短暂浮沉多久,当晨曦(或是午后的阳光)刺破宿醉与放纵的薄纱,真实的、沉重的、难以消解的现实,总会如同冰水浇头般,蛮横地将人拉回冰冷的地面。
对于田胖子而言,尤为如此。那些温热的池水、技师们娇柔的调笑、兄弟插科打诨的热闹,如同临时搭建的浮岛,在喧嚣褪去后便沉入记忆的黑海。浮上水面的,只有一片冰冷的清醒。
他清醒地知道,那个在片场惊鸿一瞥、穿着鹅黄长裙、眼神清澈得像山泉水的姑娘,与他之间,隔着的不仅是银幕与现实的天堑,更是身份、圈层、乃至整个宇宙运行规则般的巨大鸿沟。他是司机田胖子,是油腻的中年失意男,是挣扎在市井烟尘里的尘埃。而她,是镜头前精心雕琢的梦想载体,是万千观众投射幻想的偶像。
他喜欢她。这份心动,如同最甘甜的毒药。它猛烈地唤醒了他沉睡已久的情感触角,却也将他推入更深、更清醒的痛苦旋涡。年轻时的自己总以为,这个世界上没有自己办不到的事情——靠厚脸皮能攀交情,靠胆量能混社会,靠力气能赚钱……可现在,他无比清醒地认识到,有些事,从一开始,就注定是求而不得!这清醒,像一把烧红的钝刀子,在心脏上反复切割。他豪放粗心的外壳下,第一次品尝到了名为“无望之恋”的噬心之痛。
这份痛苦,诡异地与张三记忆中那个“大哥”鼠王李子神产生了惊人的共鸣。
鼠王,那只本该在黑暗中蝇营狗苟、死于人类陷阱或同类厮咬的卑贱生物。一场奇遇,却如同恶魔的恩赐,硬生生为它狭小的鼠脑撬开了智慧的门缝!它开始理解恐惧、预知死亡、感受孤独,甚至能啃食着垃圾桶里残破的人类书籍碎片,理解些微命运的词汇。这突如其来的、超越它种族界限的“开悟”,不是恩赐,是酷刑!它看到了同类看不到的死亡阴影,嗅到了人类更浓烈的杀意,理解了自身存在于食物链底端的永恒诅咒。
它怀念过去那个浑浑噩噩、只凭本能活着、生如蜉蝣死如草芥的鼠生!没有思考,就没有恐惧。没有开化,就没有痛苦。它就是芸芸众生中普普通通的一只老鼠,本该在无知无觉中了结短暂的一生。可命运却残忍地将它从蒙昧的美梦中粗暴地拽醒,强行塞给它一副看透自身悲惨处境的、血淋淋的清醒大脑!这份无法承受、无处诉说的痛苦,每一次在阴暗角落里的战栗喘息,都是对它存在的无情嘲讽。“浑浑噩噩生活在大千世界里的普通芸芸众生,忽然从美梦中醒来的痛苦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承受的。”
“我是鼠王,我应该为我的王国、族群的壮大而贡献力量的~!可!我又如何能对那些娇媚的母鼠发情呢?我踏马的有了你们人类这该死的审美不说,我有了智慧啊!”鼠王那夜喝醉了,和张三大声咆哮着说出了心里话。
那晚送别,记忆如同冰冷的刀锋刻进张三脑海。他看着那个称兄道弟、此刻却无比陌生的大哥,那个拖着肥硕笨重身躯的背影,一步三晃地走向黑黢黢的山林深处。月光勉强勾勒出他庞大轮廓的边缘,那背影不再是统御群鼠的王者,而是包裹在沉甸甸血肉里、一个被“认知”凌迟的孤独灵魂,散发着一种因清醒而生的致命脆弱和刻骨孤独。那一幕,带着山风般的凉意,至今深深刻在张三记忆的岩层深处。
田胖子的痛苦,在于“开眼”:那个穿鹅黄长裙的虚幻倩影,如同一束强光,照穿了他油腻浑噩的中年躯壳,让他第一次如此清醒地看到了“求不得”。他看清了自身与美好幻梦之间那道无形的、坚不可摧的阶级与命运鸿沟。这认知是一把撒在新鲜伤口上的盐,将懵懂的渴望淬炼成了清醒的剧痛。
李子神的痛苦,则直指“存在”:那场让他“识文断字”(更确切地说,是被动或主动接触了城市文明符号)的经历,赋予了他超越山沟沟的“智慧”。这智慧不是翅膀,是枷锁。它让他清醒地看到了自身存在的本质困境——撕裂!
一边是被出身所认定的、作为“鼠王”为族群谋生、传递血脉的宿命;另一边,则是他那颗被“异化”的大脑滋生的、与之格格不入的审美意识和对现有生活的深刻厌弃。他无法认同他的“王国”,却又无法逃离他的“躯壳”。他不是田胖子的爱而不得,他是身份认知的全面崩塌与无处容身的永恒流放。
田胖子的痛苦,在于清醒地看到“求不得”。鼠王的痛苦,在于清醒地看到“存在的本质”。
张三靠在吱呀作响的椅背上,屋外雨后的阳光透过积尘的玻璃窗,切割出漂浮着细尘的光柱。他望着窗外城市灰蒙蒙的天际线,又仿佛看见了那个消失在莽莽山林的沉重背影。桌上冰冷的酒液晃动着,倒映着两张同样被“知识”(或“认知”)改变了命运轨迹的面孔。一个在红尘情网里挣扎,一个在存在荒原上徘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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