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镶在简易相框里的营业执照,如同给这间陋室注入了一道无形的底气。林晓燕不必再像过去那样,听见市场管理的脚步声就心头一紧。她的“林记”终于在菜市场后街的废弃仓库里,像一颗挣扎着扎进石缝的种子,发出了虽微弱却顽强的嫩芽。
生产恢复后,老主顾们循着熟悉的味道陆续回来,尤其是那些离不开“林记”酱料的,成了最稳定的根基。然而,晓燕很快体会到,“合法身份”并非一把万能钥匙,它开启了新的大门,门后却并非坦途,而是更为具体和繁复的挑战。
最紧迫的,依旧是那如影随形的产能瓶颈。一个人,一双手,要应付日渐增多的酱料订单,偶尔恢复的、要求刁钻的“国际”甜饼,还有那些念念不忘她鸡蛋灌饼的老街坊,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她再次像一只被鞭子抽打的陀螺,从天光未亮旋转到夜深人静,连喝口水的间隙都显得奢侈。胃部那熟悉的、隐隐的绞痛,再次不请自来,提醒着她身体的极限。
扩大生产,已非远景,而是迫在眉睫的生存必需。而扩大生产的第一步,便是需要一双可靠的手。
招聘?这个念头对她而言依旧陌生。她既无渠道登报,也无处张贴启事。能依靠的,仍是那几张熟悉的面孔和口耳相传的那点人脉。
她自然最先想到娟子。娟子机灵肯干,是得力的助手,但学业在身,只能利用课余时间,无法解决根本问题。
王主任得知她的困境,又一次风风火火地赶来,声音里带着惯有的热忱:“招人?这是大好事!说明咱们这事业走上坡路了!街道这边登记了几位生活困难的妇女同志,我帮你留留心,务必找个品性老实、手脚勤快的!”
赵大军则把胸脯拍得砰砰响,大包大揽:“妹子放心!这事包哥身上!劳务市场我熟,准给你找个力气大、不惜力、价钱还公道的老大姐来!”
连郑工也参与了进来,他推着眼镜,极其认真地分析:“基于你目前的产品结构、工时负荷及未来发展预估,招聘一名年龄在三十五至四十五岁之间,具备基础厨务能力,并能适应弹性工作时间的女性员工,是性价比最高的选择。建议设计一套简单的技能与卫生习惯评估流程……”他甚至真的拿来一份手写的、条目细致的“员工适应性考核表”。
晓燕被他们迥异却同样真挚的热情包围着,心中暖流涌动。她婉拒了赵大军去劳务市场的提议——总觉得那里鱼龙混杂,心里不踏实;也将郑工那份严谨得过分的考核表小心收好,权作参考;最终,还是将希望主要寄托在王主任那边。
数日后,王主任果然带来了一个人。
来人叫马桂芳,约莫四十出头,原是附近第二纺织厂的女工,厂子效益不好下了岗,丈夫前些年病逝,独自一人拉扯着正上初中的儿子,日子过得紧紧巴巴。她人很瘦,穿着件洗得泛白、领口都有些毛边的蓝布上衣,沉默地站在王主任身后,一双骨节粗大、布满细痕与老茧的手不安地交握着。她抬头看人时,眼神里有一种被生活反复磋磨后的疲惫,深处却藏着一丝不肯熄灭的韧劲,以及面对新环境的局促。
“桂芳同志是厂里的老先进,干活没得说,就是话少了点。”王主任介绍着,语气里带着些许唏嘘,“要不是厂里……唉!晓燕,你看看,合不合适?”
晓燕望着马桂芳,仿佛看到了几年前那个骤然失去母亲、茫然无措却又不得不咬牙硬撑的自己。她没有多问什么,只是清晰地说了一遍工作的内容——主要是清洗瓶罐、准备基础食材、成品包装等辅助性活计,至于核心的酱料熬制与配方调配,仍需她自己亲手掌握。最后,她说出了一个与王主任商议后、略高于市场零工价的工钱数目。
马桂芳安静地听着,几乎没有迟疑,只是抬起眼,目光恳切而坚定地看着晓燕,声音不高却清晰:“东家,俺能干。俺不怕吃苦。您看…啥时候能来上工?”
于是,“林记”迎来了创立以来的第一位正式员工——马桂芳。
马桂芳人如其名,沉默得像一块石头,眼里却极有活计。她清洗瓶罐时,里外都透着光,不见一丝油污;准备葱姜配料,长短粗细均匀利落;包装成品时,封口严实,摆放整齐。她的到来,如同给晓燕卸下了一副沉重的担子,让她终于能从永无止境的杂务中抽身,将更多精力投入到技术把控和品质提升上。
晓燕暗中观察了几日,见她不仅手脚麻利,更难得的是极爱洁净,个人卫生和工作台面都收拾得清清爽爽,心下最后一丝疑虑也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份庆幸。
产能的窘境得到初步缓解,晓燕的思绪开始投向更远的地方。仅靠酱料和零星的定制订单,根基终究浅薄,抗不住风雨。她必须寻到一条更稳定、更能扎根于这片土壤的生路。
一日傍晚,刘叔来打酱,闲话间提起厂里近来搞“忆苦思甜”活动,好些老工友聚在一起,不免怀念起当年厂子红火时食堂的滋味,说那时候的大锅菜、杂粮饼,用料实在,吃着暖心暖胃,远非如今食堂糊弄人的饭菜可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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