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轻工局那栋苏式老楼,廊深门高,水磨石的地面光可鉴人,却透着一股子陈年的阴凉。晓燕捏着那份红头邀请函,跟在三三两两的与会者后头,脚步放得轻,生怕那半旧布鞋底子,蹭出什么不合时宜的响动。她今天特意穿了件最体面的蓝卡其布上衣,洗得发白,但熨烫得平平整整,头发也抿得一丝不乱。可站在这群大多穿着中山装或呢子外套的“企业代表”中间,仍觉得自己像个误入鹤群的土鸡。
小礼堂里,长条桌排成口字形,铺着暗红色的绒布。空气里弥漫着茶叶沫子和廉价烟卷混合的味儿。晓燕寻了个靠角落的位置坐下,把手里的布包——里面装着几样“林记”的招牌点心和一本写得密密麻麻的笔记本——小心地放在脚边。
她抬眼打量四周。来的多是些中年往上的男同志,脸上挂着相似的、略带矜持的笑容,互相递着烟,寒暄着厂里的生产、上级的指标。也有几个像她一样,瞧着是乡镇或街道小厂来的,坐在边上,神情里带着几分拘谨和好奇。
会议还没开始,晓燕心里那面鼓,却已敲得咚咚作响。魏科长那几句“重点发言”、“合作考量”,像几根无形的鞭子,悬在她后头。
主持人是个胖胖的、说话带点官腔的处长,开场白无非是“改革开放”、“搞活经济”、“老字号要勇于创新”之类的套话。晓燕竖着耳朵听,心思却飘得远。她看见前排正中,坐着魏科长,依旧是那身灰中山装,背头梳得油亮,正侧头和旁边一个戴黑框眼镜、面容清癯的老者低声说着什么,态度颇为恭敬。那老者是谁?晓燕心里画了个问号。
几个国营大厂的代表轮流上台,发言稿念得抑扬顿挫,内容多是产值增加了多少,技术改造完成了哪些,听着光鲜,却总觉得隔着一层。轮到一家街道纸盒厂的女厂长发言时,她磕磕巴巴,说了没几句就红了脸,下头有人发出几声不易察觉的嗤笑。晓燕的手心攥出了汗。
“下面,请我们县‘林记食品厂’的林晓燕同志,给大家讲讲他们的经验!”主持人的声音把她从胡思乱想中拽了回来。
礼堂里所有的目光,唰地一下,都聚到了这个角落里的年轻女人身上。有好奇,有审视,也有毫不掩饰的怀疑。晓燕深吸一口气,站起身,走到那小小的讲台前。讲台有点高,她得微微踮着点脚。
“各位领导,各位同志,”她的声音起初有点发紧,带着抹不掉的乡音,“俺……我是林晓燕。”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台下,看到魏科长那似笑非笑的脸,心里反而定了几分。“俺们‘林记’,就是个做点心的小作坊,没啥大成绩,就是……就是靠着大家伙儿帮衬,摸着石头过河……”
她没念稿子,就按着平日里怎么想、怎么做的,一五一十地说。说怎么守着那口老缸,和面、发酵,怎么琢磨着改造吊炉,省煤增效;说怎么被退货,怎么咬着牙一遍遍试,直到顾客点了头;说怎么背着点心盒子,一家家供销社、副食店去敲门,赔着笑脸,说尽好话;也说到了最近,和“南北货栈”接触,看到人家带来的新样子、新章程,心里头的触动和思量。
她说得朴实,甚至有些琐碎,没有漂亮的口号,只有具体的人和事。台下起初还有些细微的嘈杂声,渐渐安静下来。有人端起茶杯忘了喝,有人手里的烟卷燃了一大截烟灰也忘了弹。
“……俺觉着,老字号这牌子,是老辈儿传下来的,金贵。可光守着不行,得像种庄稼,得施肥,得浇水,得见风见雨。跟‘南北货栈’谈,俺们也怕,怕丢了根本,怕让人家牵着鼻子走。可要是不往外看,不学着跟能人打交道,俺们这点手艺,这点心味儿,怕是……怕是也传不远,传不久。”
她说完了,礼堂里静了片刻,继而响起一阵不算热烈、但绝无敷衍的掌声。晓燕看见那个坐在魏科长旁边的清癯老者,微微点了点头。
她刚回到座位,还没坐稳,一个声音就响了起来,带着点儿明显的挑衅意味。
“林晓燕同志说得挺热闹啊!”发言的是个坐在前排、穿着藏蓝色呢子中山装的中年人,方脸盘,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面前摆着个“国营第一食品厂”的牌子。“不过,我听来听去,你们这所谓的‘创新’,不就是搞点小打小闹的技改,再钻营点私人销售的门路吗?这和国家的计划指导、国营经济的主体地位,是不是有点背道而驰啊?”
他顿了顿,声音提高了几分:“再说了,和南方那些私人资本搞合作,他们图什么?无非是图利!用他们的资本,来侵蚀、来控制我们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民族品牌和社会主义家底!林晓燕同志,你年纪轻,经验少,可要提高警惕,不能光看着眼前那点销量,就把老祖宗和原则都给卖喽!”
这话像一把刀子,直戳戳地甩了过来,带着上纲上线的狠劲儿。礼堂里的气氛一下子凝住了。所有人都看着晓燕,看她怎么接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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