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知行那封电报,像颗石子儿投进了“林记”这潭看似恢复平静的水里,荡开的涟漪,一圈大过一圈。地区食品展销会!这七个字,在厂子里那些老师傅听来,还带着点懵懂,不过是又一个卖货的场子,大些罢了;可在晓燕、沈技术员,乃至方芸这些年轻人的心里头,却炸开了不一样的烟火。
那不只是个卖货的场子,那是通往更远地方的跳板,是能让“林记”这块牌子,在更多人心里落下印儿的戏台!
晓燕当下便拍了板:“去!必须得去!” 这决定下得干脆,带着从省城磨砺出的那股子决断。可决心好下,真操办起来,千头万绪,哪一样都不是省油的灯。
展位要钱,布展要钱,来回运费、人工吃住,哪一样不要钱?打赢了官司,保住了牌子,可厂子里这点流动资金,像旱季的河床,浅得能看见底儿。晓燕捏着账本,眉心拧成了个疙瘩。夜里,她独自坐在办公室里,就着一盏昏黄的台灯,把账目翻来覆去地算,那算盘珠子拨拉的清脆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沉重。
“要不……咱少去几个人?或者,展位弄小点儿?”方芸端了碗热汤面进来,看着晓燕熬得发红的眼睛,小声提议。
晓燕摇了摇头,挑起一筷子面,却没往嘴里送:“芸儿,这口气不能松。咱要么不去,要去,就得拿出最好的阵势。让人家一看,咱‘林记’不是那上不得台面的小门小户!” 她顿了顿,眼里闪过一丝狠劲儿,“钱的事儿,俺来想法子。”
她能想什么法子?无非是再去求那信用社的熟人,磨破了嘴皮子,多贷些款子出来。这其中的艰难,她不愿多说。
钱是一难,这参展的点心,更是难中之难。展销会上,天南海北的吃食聚在一块儿,光指着老几样桃酥、绿豆糕,怕是镇不住场子。
李师傅一听要弄新花样,那脑袋摇得像拨浪鼓:“胡闹!老祖宗传下来的方子,是多少年琢磨出来的,说改就改?那还能叫‘林记’吗?” 他蹲在车间门口,吧嗒着旱烟,烟雾缭绕里,是一张写满固执的脸。
沈技术员却兴奋得很,拿着本子,围着李师傅打转:“李大爷,不是乱改!是在咱老手艺的根子上,添点新枝叶!您看啊,咱这桃酥,酥松是够了,可样子是不是太朴拙?咱能不能弄个小巧的模子,做出些花样?还有这馅料,光是豆沙、枣泥,是不是单一了些?我听说南边有用椰蓉、用莲蓉的……”
“花里胡哨!”李师傅哼了一声,别过脸去,“点心点心,吃到肚里是正经,弄那些个虚头巴脑的做甚?”
晓燕在一旁听着,不插嘴,心里却跟明镜似的。她知道,李师傅不是顽固,是怕。怕这变了味的点心,对不起祖师爷,更对不起他那份揉进了面团里一辈子的心血。可她也明白,沈技术员说的,不是没道理。省城那些铺子,门面光鲜,点心样子精巧,确是人家的长处。
这天夜里,晓燕提了瓶供销社打来的散装白酒,又包了半斤猪头肉,溜达到了李师傅家。低矮的平房里,灯光昏暗,师娘已经睡下了,只有师徒俩对坐在小方桌旁。
晓燕给老师傅斟上酒,也不提展销会的事,只说着闲话,说起陈默刚走时,厂子里人心惶惶,是李师傅带着几个老伙计,硬是撑住了场面,没让这点心炉子凉了。说起那时候日子难,李师傅把自己那点微薄的退休金都贴补进来,给工人们发饷。
“……李大爷,没有您,就没有咱‘林记’的今天。”晓燕端起酒杯,眼圈微红,“这恩情,俺跟陈默,都记着呢。”
李师傅闷头喝了一口酒,浑浊的老眼在灯光下闪着光,他摆了摆手,声音沙哑:“说这些干啥……厂子,是大家的厂子。”
“是大家的厂子,”晓燕接过话头,语气恳切,“所以咱得更往好了奔,不能让它在咱手里头落了伍。李大爷,俺知道您的心思,您是怕咱丢了根本。可您想想,咱这手艺,当初不也是一代代人琢磨、改进,才传下来的吗?陈默在的时候,不也老琢磨着咋让点心更好吃、更好看?”
她拿起一块桌上摆着的、最普通的“林记”桃酥,轻轻掰开:“您看,咱这桃酥,酥、香、甜,底子多好!沈技术员的意思,不是要动咱这底子,是想给这好底子,穿件更体面的衣裳,让更多没见过咱好东西的人,能一眼就瞧上它!”
李师傅沉默着,又抿了一口酒,目光落在那掰开的桃酥上,金黄的瓤子,细密的孔洞,那是他闭着眼睛都能摸出来的手感。
“衣裳……”他喃喃道。
“对,衣裳!”晓燕趁热打铁,“样子变变,馅儿添点新花样,骨头里的东西,还是咱‘林记’的魂儿!到时候,展销会上,人家一看,哟,这县城来的点心,不光味道正,样子也时兴!这不就给咱‘林记’长脸了吗?也让您这身好手艺,让更多人见识见识!”
李师傅不说话了,只一口接一口地喝着闷酒,脸上的皱纹像是更深了。晓燕也不催他,只静静地陪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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