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料峭,但省城东郊的锦绣制造厂新划出的“技术革新区”内,气氛却比严冬更凛冽几分。当那几台承载着全厂期望与巨额资金的进口设备,终于被巨大的吊臂从重型卡车上缓缓卸下,安置在早已夯实、找平的水泥地基上时,一种混合着敬畏、茫然与巨大压力的沉默,笼罩了在场的每一个人。
那台来自德国的自动裁剪机,形同一只史前巨兽的骨架,泛着冷冽的金属光泽。复杂的横梁、密布的导轨、精密的真空吸附台面,以及那个标志着其核心的、闪烁着幽蓝指示灯的激光定位系统,无不彰显着与周围那些轰隆作响的国产缝纫机截然不同的工业文明等级。与之配套的专业锁眼机和钉扣机,虽然体型相对小巧,但其外壳上密布的按钮、旋钮以及连接着的、仿佛拥有自主生命的供料系统,也同样散发着令人望而生畏的精密感。
它们静默着,如同沉睡的狮群。而唤醒它们所需的,并非勇气,而是钥匙——一种名为“知识”的、稀缺的钥匙。
冲突,在开箱验货的瞬间便已**裸地呈现。
随设备而来的,是厚厚几大箱技术资料。然而,展开在周志刚工程师和林长河面前的,是全套的、密密麻麻的德文与英文说明书、电路图、气动原理图。那些扭曲的字母和复杂的符号,如同天书,构筑起一道无形却坚固的知识壁垒。周工拿着放大镜,对着一个标注着“Laser-Kalibrierung”(激光校准)的章节,眉头拧成了死结,他赖以自豪的技术经验,在这些陌生的术语面前,几乎失效。
更现实的问题是操作界面。裁剪机的控制面板上,是清一色的英文缩写和德文提示符。尝试性的通电后,屏幕上跳出的并非亲切的中文菜单,而是一连串令人眼花缭乱的英文选项和参数设置。“Fabric Library”(面料库)、“Cutting Force”(切割力)、“Vacuum Level”(真空度)……每一个词都认识,组合在一起,却如同密码。
“这……这从何下手?”一位被寄予厚望的年轻技术员喃喃自语,脸上写满了挫败。
厂里并非没有懂些英文的,孙卫国就能磕磕巴巴念出几个单词,但也仅止于“认识”,远达不到理解其技术内涵、进行操作和调试的程度。至于德文,更是全军覆没。
唯一的希望,似乎只剩下求助外援。苏晚通过外贸渠道联系了设备代理商,对方的答复干脆而冰冷:可以派遣德国工程师前来安装调试和技术培训,但费用按周计算,加上国际差旅、食宿,是一笔足以让杨建华会计再次眼前一黑的巨额开销。而且,对方工程师的档期排到了两个月后。
“等两个月?”张师傅几乎吼了出来,“咱们这些订单能等两个月吗?这铁疙瘩放在这里一天,就占着一天的钱,亏一天的利息!”
时间与金钱,如同两条冰冷的绞索,勒得人喘不过气。是坐等天价外援,让设备成为昂贵的摆设,还是……
就在一种近乎绝望的氛围开始弥漫时,林长河走到了那台自动裁剪机前。他没有去看那些令人头晕的说明书,而是伸出手,用指关节轻轻敲了敲冰冷的金属横梁,发出沉闷的实响。然后,他俯下身,仔细查看那些精密的导轨和传动结构,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透过钢铁的表皮,看穿其内在的逻辑。
他直起身,环顾了一圈周围那些或焦虑、或茫然的面孔,最后目光落在周志刚和那几个挑选出来的年轻技术骨干身上,声音不高,却像投入死水的石子,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寂:
“人等不起,钱,也花不起。”他顿了顿,语气里没有任何激昂的情绪,只有一种基于事实的冷静判断,“东西,已经到了。是人用机器,不是机器用人。”
他弯腰,从工具包里拿出一把大小合适的扳手,又捡起地上那本最厚的德文操作手册,将其一并塞到周志刚手里,然后看向其他人:
“从今天起,成立技术攻关组。我牵头,周工负责技术原理,你们几个,”他指了指那几个年轻人,“年轻,脑子活,跟着学,跟着干。”
他没有问“能不能行”,也没有说“试试看”,而是直接宣布了行动方案。这是他的方式——面对无法逾越的障碍,唯一的回应,就是开始攀登。
接下来的日子,锦绣制造厂出现了一道奇异的风景线。在白日喧嚣的生产区旁,那个被临时隔出的“技术区”内,夜晚的灯火总是最晚熄灭。林长河、周志刚,带着几个挑灯夜战的年轻人,构成了一个奇特的组合。
周志刚的办公桌上,堆满了德汉、英汉技术词典,以及他能找到的所有关于自动化控制、机械原理的中文书籍。他像一个老派的解码专家,逐字逐句地对照词典,啃噬着那些晦涩的说明书,试图在陌生的语言迷宫中,找到通往核心的路径。他负责将那些天书般的章节,翻译成勉强能够理解的技术要点和操作步骤,尽管过程缓慢而痛苦,常常为了一个术语的正确含义争论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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