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穗把那撮细面埋进垄沟后,土还是湿的。她没再看村口方向,转身回了院里。天刚过午,她从鹿皮囊里取出轮作图陶片,用炭笔在背面添了三行小字:腐草三日发热,粪肥七日成黑泥,草木灰压腥臭。写完,她把陶片塞进灶台边的陶瓮,又从墙角搬出三个旧陶瓮,洗净晾干,摆在院中向阳处。
第二天一早,她叫人抬了三筐物料到田头。一筐是剁碎的秸秆与烂菜叶混着牛粪,一筐是去年积下的陈肥,还有一筐是草木灰拌黄土。她把三垄地划开,亲手将三样肥料分别施入,插上竹签,写“新肥”“旧肥”“无肥”。围观的人不少,却没人说话。麦穗也不管,自顾道:“地跟人一样,吃得好,歇得匀,才有力气长东西。粟种三年不换地,地力就枯了,苗也弱。豆根能养土,麻根能松土,轮着来,地不累,粮不减。”
人群里一阵窸窣。赵王氏站在后头,抱着胳膊冷笑:“又来弄这些腌臜东西,臭烘烘的,招虫引鼠,还说是宝?”她声音不大,却刚好让前后几人都听见。几个妇人低头交换眼神,有个老农摸着胡须嘟囔:“我种了四十年地,没见粪还能分新旧的。”
麦穗听见了,没理她。她蹲下身,抓起一把“新肥”垄的土,在掌心搓了搓,说:“马跑十里,得歇鞍喝水。地种三年,也得歇一季。这肥是地的草料,轮作是地的歇息。”她说完,见没人接话,便起身回了家,拎出三只陶碗,一只盛生粟,一只盛隔夜饭,一只盛豆渣,全倒进那三只陶瓮里,又舀了井水灌满,盖上草席,编号贴上竹签。
“五日后,你们来看。”她说,“看哪一瓮不臭。”
老农愣住,挠了挠头。旁边一个后生嗤笑出声:“妇人拿种地比养马,还拿饭喂瓮,当自己是巫祝跳神?”他话音未落,麦穗已转身走回田里,蹲在“新肥”垄边,从鹿皮囊里掏出炭笔,在陶片上记下日期和气温。她咬了会儿指甲,忽然抬头问那老农:“老秦人养马,歇马不歇鞍,马能跑几里?”
老农一怔,支吾道:“这……跑不了十里就倒了。”
“那要是马歇三天,喂精料,能跑多远?”
“那自然能跑二十里。”
“地也一样。”麦穗把陶片收好,“它不说话,可它记得每一粒肥,每一场雨。你们不信,就看五天后那三瓮水。要是哪一瓮不臭,你们再骂我妖言惑众也不迟。”
她说完,拎起空碗回了家。赵石柱在院门口劈柴,抬头问:“又弄新名堂?”
“不是名堂。”她把碗洗净放好,“是让地喘口气。”
赵石柱哼了声:“可别又惹出事来。赵德昨夜在祠堂念了半宿《礼训》,说妇人妄议农事,必乱家邦。”
麦穗没接话,只从灶底抽出一张新陶片,写下“轮作三载,地力复;堆肥七日,秽转肥”。她把陶片压在门槛下,又从井里捞出装脚印陶片的瓮,打开看了看,重新埋了回去。
第三天清晨,麦穗去井边打水,见几个半大孩子在墙角泥地上画圈,嘴里念叨:“麦穗偷粮魂,半夜挖地根,谁吃她粮,谁断子孙根。”她走过去,蹲下问:“谁教你们这么说的?”
孩子一哄而散,只留一个胆大的小丫头站在原地,低声道:“我娘说的。她说你那肥是咒土的药,轮作是要把别人的地力吸走,好独占收成。”
麦穗眉头一跳,没说话,回了家先清点粮仓。她把三石粟、半斗豆、一筐干菜全搬出来,堆在院中。赵石柱不解:“干啥?”
“晒粮。”她说,“叫人看看,我家没藏一粒多余的米。”
赵石柱愣了愣,也动手帮忙。两人把粮食摊开,又把进出账本挂在院门上,写明每日用度。消息传开,有妇人偷偷来看,见她家存粮确实只够半月,才低声议论:“她若真要控粮,怎会连种子都舍不得多留?”
可谣言没停。当天下午,麦穗听见赵王氏在晒谷场嚷:“她那轮作是夺命法!三块地轮着种,分明是要让地气乱窜,引蝗灾瘟疫!她还说肥能养地,那粪臭熏天,连灶神都避着走,她倒当宝贝?”
麦穗听完,没去对骂。她转身进了屋,从床底取出一个布包,打开,是半块焦黑的粟米饼。她盯着看了许久,轻轻吹去浮灰,放进“熟粟”瓮里,盖上草席,压紧。
第四天,她去了里正家。
赵德正在院里晒书简,见她来,手顿了顿。麦穗直截了当:“有人说我妄图掌控全村粮命,逼人听我号令。您是里正,这事,该查还是该传?”
赵德放下竹简,慢悠悠道:“我亦听闻。可众口铄金,非我能止。你那轮作堆肥,确与祖法不同,人心浮动,也是常情。”
麦穗盯着他:“那您是信,还是不信?”
“我不知。”他摇头,“可宗族规矩,妇人不得主农政。你纵有良法,也得经祠堂议定。”
“可地不等人。”麦穗声音没高,却字字清晰,“虸蚄虫来时,您念了三天‘天罚’,最后是谁洒的灰?去年旱,您说‘祭灶求雨’,是谁带人挖的沟?现在我说地要歇,肥要分,您说这是妖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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