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膛里的余温散尽,麦穗将最后一坛豆酱封好泥口,搁在墙角阴凉处。她刚把炭笔收回鹿皮囊,院外便传来马蹄踏土的轻响,三匹,步调齐整,未带驼铃。
她没起身迎门,只侧耳听了片刻,指尖在囊口摩挲了一下,取出炭笔,在一块旧陶片背面写下:“三马空鞍,无货担。”
木门被推开时,晨光斜切进屋,照出那人高鼻深目的轮廓。耶律齐解下肩上布袋,放在门槛边,自己却不进屋,反手牵过一匹马,从鞍后取下一小捆枝条,用麻绳仔细扎着根部。
“陈娘子。”他开口,声音比上次沉了些,“我带了疏勒的葡萄种,十株幼苗,根须都裹着湿泥。”
麦穗走到门口,目光扫过那捆枝条。叶芽微萌,茎带细刺,确是西域种相。她没接话,只问:“你走的是哪条道?沙州还是河曲?”
耶律齐一顿。“河曲渡口冻得早,绕了祁连西麓,险些陷进雪窝。”
“那你该知道,今年春寒来得迟,但霜走得更慢。”她蹲下身,拨开一株苗的根土,“若三月前不埋藤防冻,九月未必能结果。”
耶律齐怔住,随即笑了。“你竟连这个也懂?”
“我不单懂种地。”她站起身,拍了拍手,“我还知道,你是冲着《女工十二课》来的。”
他不再掩饰,点头。“书已传到玉门关外,匈奴左贤王帐下有人抄录半册,种出的粟米多收两成。我拿这葡萄种换十册,公平。”
麦穗摇头。“书不能白给。”
“那你要什么?”他挑眉,“盐?铁器?丝绸?”
“我要你教我认星。”她说得极稳,“北斗几颗,斗柄四季指哪方;春分日影多长,何时该播黍稷,何时当收稗草。这些,你得一样样讲清楚。”
耶律齐皱眉。“妇人识字已是稀奇,观星算历,那是巫祝才做的事。”
“那你告诉我,”她直视他,“你夜里赶路,靠什么辨方向?若不是看星,难道靠马打喷嚏?”
他语塞。
“不止如此。”她继续说,“你还得替我带一句话回月氏王庭——秦地陇西,有女子能耕、能织、能算天时,非奴非婢,亦非附庸。若他日通商,可寻赵家村陈麦穗,以技易技,不欺不诈。”
耶律齐沉默良久,终于开口:“你不怕我说出去,被人当作妖言惑众?”
“怕就不说了。”她转身走进屋,拿出一片陶片,在上面画出一道弧线,又点出七个小坑,“这是北斗。你若肯教,我就给你书。”
他盯着那图,忽然俯身,用指甲在第七星延长线上划了一道。“此线所指,便是北极。我在大漠行商十年,靠它夜行千里。”
麦穗点头。“那就从这里开始。”
正午,晒谷场铺满阳光。阿禾带着六个妇人搬来竹简,每支长约一尺,漆面斑驳。麦穗指挥她们按方位摆列,勺头两星朝北,斗柄三支指向东南。
“记住,”她站在中央,“斗柄东指,天下皆春;南指,皆夏。若见银河横贯中天,夜里露重,次日不宜翻土。”
妇人们低声重复,有人不解:“星星还能管种地?”
“怎么不能?”麦穗答,“候鸟南飞,因星不动;潮水涨落,因月不移。我们看不清天道,但能借它定时节。”
阿禾蹲在一侧,手指沿着竹简排列的轨迹缓缓移动。她忽然停住,抬头看向麦穗:“这勺尾延伸的方向……像不像徐先生药篓底下那个刻纹?”
麦穗心头一跳。她记起那日徐鹤解开竹篓,底部有一圈细线刻痕,呈螺旋状外扩,末端一点凸起如星。
她没应声,只说:“你再摆一遍,慢些。”
阿禾重新调整最后一支竹简的位置,使勺口末星的指向更精确。其余妇人围拢过来,有人低语:“真有点像……那圈纹也是弯着往外走的。”
麦穗蹲下,用指尖丈量竹简之间的距离。她想起徐鹤曾说:“南斗注生,北斗注死。”但他背篓底刻的,分明不是星图。
“先记下来。”她说,“明日夜里再对一次。”
日影西斜,耶律齐坐在场边石墩上,手里捧着一碗热汤。麦穗递给他一册誊好的竹简,封面仍是“女工十二课”,内页却多了一页新写的内容:《节气与播种对照表》。
“这是第一册。”她说,“剩下九册,等你把星象讲完,再一一交付。”
他接过,翻了一页,忽而失笑。“你竟把‘雨水’和‘惊蛰’也列进去了。”
“农事不分胡汉。”她说,“你能带来葡萄,我也能把节气传出去。”
他凝视她片刻,忽然躬身,行了一个少见的合掌礼。“陈娘子,往后莫再叫我商人。你若不弃,我愿称你一声——师。”
麦穗没还礼,只道:“明晚三更,场上等你。我要知道,冬至那天,北斗落在何方。”
当晚,麦穗在屋里就着油灯重绘星图。她用炭笔在陶片上点出七粒黑点,连成勺形,又在勺尾延长线尽头加了一点。窗外月色清明,风静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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