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灯的火苗被风带了一下,炭笔在陶片上划出一道歪斜的痕迹。麦穗没停,手腕微转,将“粟”字最后一撇补全。她抬头时,正看见门口那道人影堵住了月光。
赵德拄着铜杖,站在灶棚口,肩上的旧羊皮袄沾着夜露,眉头拧成一道深沟。他没说话,只是把杖尖往地上一顿。泥地轻颤,浮灰扬起一圈细尘。
屋里原本低低的诵读声戛然而止。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下意识缩到墙角,手里的陶片贴在胸口。阿禾猛地站直,指尖扣住油灯边缘,火光映得她指节发白。
赵德一步步走进来,靴底碾过地上的碎草屑。他的目光扫过墙边挂着的《秦律》摘录,扫过桌上摊开的竹简,最后落在麦穗膝头那本粗糙的册子上——封皮写着《女工十二课》,墨迹未干。
“谁准你写这个?”他声音压得很低,却像石头砸进井里。
麦穗合上册子,放在一旁。“没人准,也没人不准。”
“妇人弄笔,如母鸡司晨!”赵德突然抬高嗓门,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落下,“耕田织布是你的本分,写字算账,是男子的事!你这是乱了纲常!”
角落里有个老妇悄悄把陶片塞进怀里,低头不语。一个少女攥着裙角,往后退了半步。
麦穗站起身,比赵德矮一头,但没低头。“去年秋收,我用堆肥法多收三成粮,您烧了我的农书;前日暴雨,我带妇人挖渠护田,您躲在祠堂敲磬报时。如今我们教孩子认‘日’‘月’,怎么又成了妖术?”
“住口!”赵德暴喝,伸手抓起她面前那块写满字的陶片,举过头顶,狠狠砸向地面!
陶片炸裂,碎片四溅。一片尖角弹起,擦过麦穗手背——血立刻涌了出来,顺着虎口流下,滴在脚边的泥地上,像一颗颗暗红的豆子。
她没动,也没喊疼。只是蹲下身,用中指蘸了血,在泥墙上一笔一划写下四个大字:
**民可载舟**。
血顺着墙缝往下淌,最后一个“舟”字收笔极重,像是刻进去的。灯光照在上面,泛着湿漉漉的暗光。
赵德盯着那四个字,脸色变了。他嘴唇抖了抖,后退半步,像是怕那血会溅到他鞋面上。
屋里静得能听见灯芯燃烧的噼啪声。
麦穗缓缓起身,声音不高,却一字一句:“里正大人,百姓是水,官是舟。您若怕这水掀了您的船,那就该修堤筑坝,而不是打翻舀水的瓢。”
她顿了顿,伸手将染血的手掌按在《女工十二课》的封皮上。“这本书,不是妖术。它是让女人也能看懂药方、算清粮账、写下自己名字的东西。”
赵德死死盯着她,眼神像刀子刮过石面。他忽然抬手,一把抓起桌上的竹简便要撕。
“那是初稿。”麦穗说,“抄本已经在传了。”
赵德动作一顿。
“阿禾昨夜抄了三份,今早送去西村、北屯和七乡。”她看着他,“您撕得掉这一本,撕得掉所有人的手吗?”
赵德猛地将竹简摔在地上,转身就走。铜杖敲地的声音一声比一声重,像是要把路砸出坑来。他走到门口,脚步顿了顿,终究没回头,身影消失在夜色里。
屋内没人说话。一个五岁的小女孩伸手摸了摸墙上的血字,又赶紧缩回手,看着指尖沾的红痕,吓得快哭出来。
麦穗从鹿皮囊里掏出一块粗布,慢慢缠上手背。布条刚绕过伤口,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阿禾快步走到门边,撩起帘子看了一眼,回头低声说:“族老们来了。”
麦穗点头,没慌。她弯腰捡起那块摔裂的陶片,翻过来,在背面用炭笔写下“识”字,放在桌上最显眼的位置。
不多时,门外聚了七八个老人,都是赵氏宗族里的长辈。领头的是赵德的叔伯赵元昌,六十多岁,拄着一根乌木拐,脸上皱纹深得像犁过的地。
“陈麦穗。”他声音沙哑,“你可知罪?”
“不知。”麦穗答得干脆。
“女子执笔,妄议文字,已是越矩。你还敢以血涂墙,咒骂官长?”
“我没咒。”她说,“我说的是实话。”
“实话?”赵元昌冷笑,“你那‘民可载舟’,听着像劝人造反!”
“那是《荀子》里的句子。”麦穗平静道,“学堂里的童子都念过。”
“童子念是读书,你念是惑众!”旁边一个老头吼道,“妇人识字,必生奸邪!我娘当年要是识字,也不会被夫家骗了嫁妆!”
有人附和,有人沉默。一个年轻些的族老小声说:“可……西村那边真派人来问识字的事了,还带着柴米作谢礼……”
“闭嘴!”赵元昌呵斥,“今日若纵容她,明日就有女人要管祠堂账本!后日就要上祭台!”
麦穗听着,忽然笑了下。“你们怕的,不是我写字。是怕以后,没人再信你们说的话才算数。”
“放肆!”赵元昌举起拐杖,指着她鼻尖,“明日辰时,你去祠堂跪着,自省三日!若不悔改,逐出宗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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