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穗把那块沾着盐渍的陶片塞进鹿皮囊时,指尖还残留着粗粝的触感。她没多看,转身就往灶房走。天刚亮透,共食灶的烟囱还没冒烟,但她已经盘算好今日的工牌分发和午炊面量。刚推开灶房门,阿禾迎面撞进来,手里攥着一张新写的竹片。
“麦穗姐,赵王氏在集市摆摊,卖什么‘改良蒸饼’,说是比你家的松软三倍。”
麦穗眉头一跳,手里的陶片差点掉落。“她哪来的发面法子?”
“还能哪来?”阿禾冷笑,“昨儿半夜我巡夜,看见她家窗缝漏光,影子在墙上揉面团,来回练了半宿。”
麦穗没说话,只从蒸笼里取出一屉刚出锅的白面饼,热气扑脸。她拿布袋装了十个,系紧口,抬脚就往外走。
“你去干啥?别跟她对骂!”
“我不骂人。”麦穗脚步不停,“我去送饼。”
集市上人声渐起。赵王氏的摊子支在村口老槐树下,原本围了一圈人,此刻却乱作一团。几个买饼的妇人正把硬邦邦的蒸饼往地上摔,碎块溅到泥里。
“这叫蒸饼?牛嚼了都咽不下去!”
“说是改良,改的是命吧!”
“怕不是用死面糊弄人,想砸我家锅不成!”
赵王氏站在摊后,脸色发青,手里还捏着半块没卖出去的饼。她的擀面杖横在案边,人却没动,像是被骂僵了。人群越围越多,有人开始嚷:“这手艺还不如麦穗家喂猪的糊!”
麦穗拨开人群走进去,一句话没说,先从布袋里拿出一个自家蒸的饼,递给离得最近那个摔饼的汉子。
“尝尝这个。”
那人愣住,低头咬了一口,眼睛立刻睁大:“这……这才是蒸饼味儿啊!”
麦穗又递出第二个,第三个,一圈递过去,十个人手里都拿了热腾腾的白面饼。她这才开口:“赵婶这饼,是想做得更好。可发面火候差一点,就成了死疙瘩。不是心坏,是法子没学全。”
人群安静了些。
她转头看向赵王氏:“婶子,你要是真想做,明早卯时来我家灶房。我教你——面要醒三遍,揉三回,火要前猛后文,揭盖前听声,有‘噗’的一响,才算成了。”
赵王氏嘴唇动了动,没应话。她低下头,盯着自己那摊砸烂的饼,手指慢慢收紧,把手里那半个也捏碎了。
“我不稀罕你施舍!”她终于挤出一句,声音发抖,“我赵王氏掌灶三十年,轮不到你来教!”
麦穗没争,只把剩下的蒸饼放在她摊子空处,轻轻拍了拍案板:“饼放这儿,谁饿了都能拿。明早灶房生火,水也烧上。”
说完,她转身走了。身后没人追上来,也没人再喊。只有风吹过槐树叶,沙沙地响。
第二天清晨,灶房门刚开条缝,麦穗就看见院角站着个人影。赵王氏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衫,手里没带擀面杖,也没拎面盆,就那么杵在墙根,像根晾衣杆。
麦穗没问她来干什么,只把一套干净的揉面板推到灶台另一侧,倒了热水泡手:“来就洗手,今天发新面。”
赵王氏迟疑了一下,还是走过来,把手浸进水里。两人并排站着,一个教,一个学。麦穗讲得简单:“你看这面团,戳个坑,能回弹,就是醒了;太黏是水多,太硬是粉老。火不能断,也不能旺过头,闷着才起泡。”
赵王氏听着,手跟着动,动作生硬但认真。中途一次揭盖早了,蒸汽一泄,面团塌了半截。她脸色一沉,以为会被笑话。
麦穗只说:“再来一遍。我头回做砸了五锅,最后拿去喂鸡,鸡都不吃。”
赵王氏嘴角抽了一下,没笑出来,但肩膀松了些。
第三天,她来得早了。人还是不说话,可动作熟了,连揉面的节奏都像模像样。麦穗一边生火一边说:“你底子好,就是以前没人告诉你这些细处。手艺这东西,不分男女,只分用心不用心。”
赵王氏手一顿,抬头看她。
“你为啥……不笑话我?”她终于问出口,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当年我蒸糊第一锅馍时,全村都笑。”麦穗掀开笼盖,热气扑上来,“可笑完,饭还得吃。人活着,总得有人先试错。”
赵王氏没再说话。她默默把最后一锅面放进笼屉,守在灶前,耳朵贴着锅盖听动静。等到那一声“噗”响起,她轻轻吁了口气,像是卸了多年重担。
次日一早,麦穗开门时发现门槛外放着个陶坛。坛子不大,封口用油布扎紧,外面裹了层旧麻布。她抱起来掂了掂,沉手,还有股淡淡的梅香。
她认得这味儿。
“阿禾!”她扬声喊。
阿禾从工牌房跑出来,一眼看到坛子,皱眉:“谁送的?没留名?”
“没。”麦穗拍掉坛子上的灰,捧进灶房,“打开看看。”
坛口启封,一股醇厚酸香顿时弥漫开来。麦穗舀了一勺倒入陶碗,琥珀色的酒液缓缓流动。她低头细看坛底,手指抚过刻痕——
“技不分男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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