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落无声 第35章 工棚里的水泥味

铁皮棚顶的阳光像熔化的铅块，砸在李建军的肩背上。他扶着瘸子三娃走过医院走廊，石膏绷带的石灰味混着来苏水气息，让他想起三年前在建筑工地被钢筋划破膝盖时，医务室里同样刺鼻的味道。三娃的拐杖头在水磨石地面上敲出笃笃声，每一步都让走廊尽头的窗户玻璃微微震颤，窗外的香樟树正把影子投在晾衣绳上，像无数条晃动的绿色绷带。

“建军，这医院的地砖比咱工棚的床板还亮堂。” 三娃仰起脸看天花板上的吊扇，扇叶上沾着的灰尘在光柱里浮沉，“当年我摔断腿时，工头拿瓶跌打酒往伤口上倒，那滋味 ——” 他突然噤声，目光落在走廊墙壁的宣传画上：穿白大褂的医生正给工人包扎，配文是 “安全生产，人命关天”。李建军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发现画中工人的工装口袋上，隐约绣着 “深圳建筑” 的字样，和他现在穿的技术员工装布料截然不同，硬挺的卡其布上甚至闻不出汗味。

骨科诊室的门开了，医生把 x 光片怼在灯箱上，白色骨骼在幽蓝背景里泛着冷光。“恢复得还行，但不能再负重了。” 医生用红笔在片子上圈出愈合的骨痂，“再扛水泥，这条腿就废了。” 三娃的喉结在脏污的工装领口下滚动，他伸手去摸裤兜，却摸出半块压碎的锅巴，碎屑簌簌落在诊察床上。李建军抢先一步掏出医药费，指尖触到钞票上的油墨味，突然想起昨晚在宿舍台灯下，那张被反复摩挲的《集成电路设计》书单，85 元的定价此刻正像石膏般压在他舌根。

从医院出来时，三娃突然拽住他的袖子：“建军，咱…… 顺道去老工地看看？” 日头正盛，路边的梧桐树叶被晒得打卷，蝉鸣像生锈的锯条在耳边拉锯。两人拐进熟悉的巷道，还没看见脚手架，先闻到了混凝土搅拌机的轰鸣 —— 那声音像某种巨兽的心跳，震得脚下的柏油路都在发颤。工地门口的铁皮围栏上，“安全生产，质量第一” 的标语被晒得褪色，“产” 字的最后一笔卷了边，像根折断的钢筋。

警戒线后面，王二小子正扛着水泥袋往脚手架上爬，麻袋压得他后颈的汗珠成串滚落，在工装背上洇出深色的地图。李建军刚想喊他，就见他脚下的跳板突然翘起，整个人连同水泥袋一起坠了下来。“砰” 的一声闷响后，工地上的喧嚣瞬间凝固，只有搅拌机还在不知疲倦地旋转，把水泥浆甩在护栏上，溅成斑驳的灰色花。

工头叼着烟卷走过去，用皮鞋尖踢了踢王二小子抽搐的腿：“妈的，笨手笨脚！” 他从裤兜掏出两张十元钞，像撒传单似的扔在血泊旁，“自己去诊所包一下，下午还得干活。” 钞票落在水泥粉里，立刻被染红了边角。李建军感觉胸腔里有什么东西在发烫，他往前跨了一步，却被三娃拉住了：“别去，建军…… 咱惹不起。”

工棚区的竹架板在脚下吱呀作响，比记忆中更加低矮歪斜。屋顶的油毛毡破了个大洞，阳光直射在通铺上，照亮了堆积如山的铺盖卷 —— 那些被子上凝结的水泥块像无数枚勋章，记录着主人的血汗。几个老乡蹲在墙根吃饭，搪瓷缸里的白菜汤上漂着油星，看见李建军时，筷子都停在半空。他身上干净的技术员工装在此刻显得格外刺眼，左胸口袋上的 “技术科” 标牌被阳光照得发白，像一块不属于这里的补丁。

“建军…… 你来了。” 春杏从人群里站起来，辫子上还沾着未干的水泥灰，发梢结着硬邦邦的疙瘩。她递过一个豁了口的搪瓷缸，里面的开水冒着热气，水面上却漂着几颗细小的水泥渣。“刚烧的，喝口吧。” 她的指甲缝里嵌着永远洗不掉的灰色，指尖触到缸子时，李建军看见她手背上新烫的水泡 —— 那是被钢筋烫伤的，和他当年在工地时一模一样。

“建军哥，你现在是文化人了。” 旁边的老乡突然开口，筷子指着他胸前的工牌，“不像我们，这辈子都得跟水泥打交道。” 这话像根细针，轻轻刺破了空气中的尴尬。李建军低头喝了口开水，水泥渣硌着舌尖，让他想起第一次在工地喝生水时，喉咙被沙砾刮擦的刺痛。春杏突然凑近他，声音压得极低：“电子厂…… 有没有那种坐办公室的活？我想认字，不想再扛钢筋了。” 她的辫子扫过他的胳膊，水泥灰簌簌落在他干净的裤腿上，像撒了一把无声的叹息。

三娃用拐杖戳着工棚墙壁，那里还留着李建军当年用树枝画的电路图，如今被新的招工广告覆盖，只露出 “电” 字的偏旁，像一截断了的导线。“我打算收废品了，” 三娃蹲下来，从裤兜里掏出半张名片，边缘被磨得像他掌心的老茧，“废品站的刘老板说，瘸子也能干活，只要会认铜铁。” 名片上 “诚信废品收购” 的字样已经模糊，背面用铅笔写着一串电话号码，数字间夹杂着水泥粉的痕迹。

食堂的炊烟从工棚缝隙里钻进来，混合着饭菜香和柴油味。李建军跟着三娃往门口走，路过当年住过的 12 人通铺时，看见自己曾经睡过的铺位上，现在躺着个陌生的少年，胸口正起伏着酣睡，工装口袋里露出半本卷边的《故事会》，封面上的美女被水泥灰糊了脸。墙角的煤油灯还在，玻璃罩上凝结的烟尘厚得能刻字，让他想起宿舍里那盏暖黄色的台灯，此刻应该正亮着，照亮摊开的《IEEE 电子学报》。

走出工棚区时，春杏突然追了出来，塞给他一个用手绢包着的东西：“建军哥，这是我攒的饭票，你…… 你帮我问问，认字要多少钱？” 手绢里是几张皱巴巴的饭票，印着 “深圳第三建筑公司” 的字样，边缘被手指摩挲得发毛。李建军捏着饭票，感觉上面还留着她的体温，像握着一把即将熄灭的火。

回去的路上，三娃的拐杖在柏油路上敲出均匀的节奏，像在丈量着什么。“建军，” 他突然停下脚步，“你说，这水泥味…… 是不是会跟着人一辈子？”

远处的国贸大厦正在封顶，巨大的塔吊把阳光切割成碎片，落在李建军的工装上。他抬头望去，看见自己的影子被拉长在工地的围墙上，和那些扛着水泥袋的身影重叠在一起，分不清哪个是现在的技术员，哪个是当年的农民工。

口袋里的饭票硌着大腿，春杏辫子上的水泥灰还在眼前晃动。李建军摸了摸胸前的工牌，“技术科” 三个字在阳光下泛着冷光，而工牌背面，他偷偷贴着的老家照片上，父母站在土坯房前的笑容，此刻正被工棚里的水泥味渐渐浸透。他深吸一口气，空气中弥漫着熟悉的粉尘气息，突然觉得这味道从未离开过，只是被台灯的暖光和书本的油墨香暂时掩盖了而已。

瘸子三娃的拐杖又开始敲击地面，笃，笃，笃，像在为他此刻混乱的心跳打拍子。李建军扶着他的胳膊，两人慢慢走在回宿舍的路上，身后的建筑工地依旧轰鸣，而前方的深圳，正用它巨大的混凝土肺叶，呼吸着属于这个时代的炽热与迷茫。他知道，无论走多远，工棚里的水泥味，都会像影子一样，紧紧跟着每一个在这片土地上挣扎过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