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落无声 第25章 电子厂的招工牌

八月的深圳，空气里蒸腾着令人窒息的热浪。午休的哨声划破工地沉闷的空气，李建军攥着冷硬如石块的馒头，趁工头歪在树荫下打盹的间隙，猫着腰溜出了工地围栏。

混凝土搅拌机的轰鸣声渐渐远去，取而代之的是新秀村边缘混杂着市井烟火与工业气息的喧闹。梧桐树叶在头顶沙沙作响，潮湿的风裹挟着海鲜市场的腥气、肠粉摊的米香，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焊锡焦味，钻进他汗湿的衣领。

公告栏立在通往新厂房的巷口，铁皮表面锈迹斑斑，贴着几张褪色的租房广告。李建军的目光突然被一张红底黑字的招工榜牢牢吸引，他的瞳孔猛地收缩，喉结上下滚动。“迅腾电子厂招工，需高中文凭、电工证”，落款日期是三天前，墨迹在暴雨过后晕染开来，却像烙铁一样烫在他心上。

崭新的厂房金属围栏泛着冷光，墙面上 “安全生产” 的标语还带着未干的油漆痕迹，他这才惊觉，这片工业区竟在不知不觉间拔地而起。

他的手指不自觉地抠进身旁树干粗糙的纹路里，反复摩挲着那行字，每个笔画都像是命运为他量身定制的路标。藏在枕头下的两个红本本突然在记忆里发烫，塑料封皮被汗水浸得发软，此刻正静静躺在他的鞋垫下。

穿工装的女工们结伴走过，带着异乡口音的普通话交谈声掠过耳畔，他却觉得整个世界都安静了，只有招工牌边角卷起的纸页，在裹挟着海腥味的风里轻轻颤动，仿佛在召唤着他。

回到光线昏暗的工棚，午后的阳光透过竹架板的缝隙，在坑洼不平的水泥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李建军蹲在墙角，从床底摸出一块缺了角的碎镜片 —— 那是前几天工友扔掉的梳妆镜，照出的人脸都有些扭曲变形。

他解开沾满水泥的工装裤，膝盖上深褐色的血痂早已结成硬块，形状像极了工地尖锐的钢筋。裤管上层层叠叠的水泥渍，干了又湿，形成不规则的纹路，春杏曾说那像老家窑洞里的岩画，此刻在他眼中，却成了独属于自己的勋章，每一道都镌刻着在深圳打拼的艰辛。

他挺直发酸的腰板，肩膀上的旧伤隐隐作痛，却没有伸手去揉。盯着镜子里那个陌生又熟悉的人：颧骨比三个月前更突出了，眼窝深陷，嘴唇干裂起皮，唯有眼神亮得惊人，像焊枪点燃时迸溅的火花。

他弯腰，从背包中摸出两个薄饼似的本子。高中毕业证的封皮已经磨掉了字迹，露出底下发白的纸板；电工证的塑料壳软塌塌的，里面的照片上，18 岁的自己还带着黄土高原的憨厚，穿着洗得发白的的确良衬衫。他用指尖轻轻划过 “高中毕业生”“电工三级” 的字样，汗水顺着额角滴落，在 笔记本上的“深圳” 两个字上洇开一小片水渍。工棚外传来工友们打扑克的吆喝声，他却像捧着稀世珍宝，将本子塞回背包，并将背包重新放回原处。

“得走出去。” 他对着破镜子喃喃自语，声音低得仿佛怕被脚下的水泥地吸走，“钢筋上的血不能白流。”

瘸子三娃正坐在工棚门口编竹篮，拐杖靠在腿边，空荡荡的裤管随风轻晃。李建军递过半块馒头，装作不经意地问：“三娃哥，知道新秀村边上那个迅腾电子厂在哪不？” 三娃抬起头，眯起眼睛打量着他：“咋？想换活儿？那厂离这儿就隔两条街，不过听说管得严，得有证才能进。前儿个有个老乡去试过，没高中毕业证，直接被轰出来了。” 他咬了口馒头，含糊不清地说，“建军，想走就趁早，工地这活儿，不是长久之计。”

三娃的话让李建军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表面上却强装镇定地坐下。傍晚收工后，他找到那个总戴着眼镜、捧着书本的工友。“兄弟，换半张地图不？” 他掏出三张饭票，那是他省下的早餐票，“我知道你缺粮票。” 大学生模样的工友犹豫了一下，从枕头下翻出半张揉皱的《深圳交通图》，边角印着 “1986 年版”。交换的瞬间，李建军的手指触到地图上 “罗湖区” 的字样，新秀村附近那片用红笔标注的工业区，“迅腾电子” 四个字虽然小，却像黑夜里的灯塔一样闪着光。

夜深了，工棚里鼾声此起彼伏。李建军打着手电筒，趴在凹凸不平的床板上，用铅笔在报纸空白处一遍遍地练习写简历。“姓名：李建军。年龄：22 岁。籍贯：陕西。” 写到 “学历” 时，他顿了顿，笔尖在 “高中” 二字上反复描摹，仿佛要把那两个字刻进报纸里。“技能：电工三级，会看电路图。” 他想起在老家跟着表哥修拖拉机的日子，想起无数个偷偷攒钱买书、在煤油灯下苦读的夜晚，那些被岁月尘封的记忆，此刻都化作笔尖流淌的力量。报纸太薄，铅笔字透到了背面，印在一则 “香港时装展销会” 的广告上，模特精致的笑脸在手电筒光下显得有些模糊。

他不知道 “简历” 该写多少字，也不清楚电子厂的 “面试” 是什么样，只能一遍遍地写，把名字写得工整，把 “电工证” 三个字写得格外用力。工棚外下起了小雨，雨点敲打着铁皮屋顶，像为他伴奏的鼓点。他偶尔停下笔，摸一摸背包中的本子，那里藏着他的过去，也承载着可能改变命运的未来。

第二天一早，李建军又悄悄溜到巷口的公告栏前。招工榜还在，只是边角卷得更厉害了，像被风吹开的一角门帘。他伸出手，指尖刚要触碰到纸页，身后突然传来脚步声。“看啥呢？北佬！” 是昨天那个工头，叼着烟卷，斜睨着他。李建军猛地缩回手，心跳如擂鼓：“没…… 没看啥，路过。” 工头吐了个烟圈，烟雾缭绕中，眼神里满是轻蔑：“不好好干活，瞎转悠啥？再偷懒扣你工钱！”

李建军低着头往回走，心里却像燃起了一团火。招工牌的边角还在风里摇晃，那卷起的弧度，多像一扇即将打开的门。门后是什么？是流水线的焊锡味，还是技术台的万用表？他不知道，但他清楚，自己必须推开这扇门。膝盖上的血痂在走路时微微刺痛，像是在提醒他：每一道伤口，都是为了敲响下一扇门的敲门砖。

工地上，搅拌机又开始轰鸣，混凝土刺鼻的气味呛得人咳嗽。李建军扛起水泥袋，脚步却比往常轻快许多。他知道，从看见招工榜的那一刻起，他的深圳故事，已经翻开了新的一页。而那卷起来的纸角，正随着海风，轻轻叩响他心中那扇通往未来的门。